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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瑞芳说:“嗯。”
上官瑞芳只是说话,不是交谈。她的表情空远,声调平缓,显得莽撞又盲目。有时候,要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会觉出她话语的意思。她有她自己的意思,与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们说话总是就事论事,赶着脚跟,说眼前的事情。上官瑞芳常常跳过眼前,跳过了具体的事物,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与现在的发生相遇。
我把在北京的遭遇细细地讲给上官瑞芳听。我们俩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看麦娘在我们的脚下拂动。湖水轻轻荡漾,飘过阵阵湖水的腥气。你久久看着那涟漪,便有了被按摩的感觉,一圈又一圈,圆满地散开和淡去。在上官瑞芳这里讲话,我总是可以讲得非常顺畅。我讲着大红和郝运。讲着于世杰的臭脾气。而上官瑞芳一直捧读着她的琴谱。
最后,当我再一次叹息容容在哪里的时候,上官瑞芳突然说:“在她想在的地方。”
我叫道:“上官!”
上官瑞芳的这句话说得非常清晰。我迷惑地看着她,几乎要说她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可是她是。
上官瑞芳放下琴谱,略微转身,面对着我。她的皮肤还是这么白皙,脸庞还是这么年轻,细长的小眼睛亮亮的,定定地望着我,天真无邪。她这不谙世事的美丽,美丽得叫我嫉妒和心疼。她还记得她的女儿。记得。而且还能够看见她藏身的地方。而我在滚滚红尘之中几乎跑断了腿。是不是作为病人比健康人更加健康呢?是不是不幸比幸运更加幸运呢?既然大家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为什么自己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健康的人,就要对他人负起更多的责任呢?而这责任的作用最后又体现在哪里呢?是不是一个人的精神自由实际上远远超过了肉体的生存需要,只要爱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只要爱停留在某种状态就停留在某种状态,那才是最美好的生活呢?请你告诉我,我的朋友!
我央求地看着上官瑞芳,而上官瑞芳,又埋头去读琴谱了。
我不行。我不能够不去寻找容容。我不能够只是埋头于我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怎么也脱离不了这个现世。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几十年,上官瑞芳和容容就成了我全部的人生积累。我放不下这全部的积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童蒙初开的时候,发生在我和上官瑞芳之间的合谋和默契。我们从小学的课堂上逃离出去,去看阉鸡的人阉鸡。开始吸引我们的,纯粹是游戏的感觉。阉鸡者举着一只大漏勺一样的网子,在四下逃奔的鸡群里熟练地捕捉到半大的公鸡。这些瘦腿瘦翅膀的公鸡正在变声,愣头愣脑,它们被阉鸡者从网子里抓出来,丝毫不明白它们面临着多么重大的生命改变。阉鸡者是漠然的刽子手,他把公鸡不屈服的头颅别过来,掖进了它的翅膀,然后把胳膊抡圆了转动。直到被藏在翅膀里的公鸡脑袋完全晕糊,阉鸡者就坐了下来,在他并拢的双腿上铺开一块陈旧的血迹斑斑的棉布,把暂时失去了知觉的公鸡搁在腿上,扒开公鸡的后胯,三下两下扯掉了这个部位的绒毛,一柄小拇指大的弯刀,很粗糙地绑在筷子上,手起刀落,一捅一铰,眨眼间,一对红嫩的小肉球便被剜出来了。阉鸡的过程就结束了。半大的公鸡醒过来了,摇摇晃晃地站立着,茫然四顾,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不会打鸣不能够繁衍后代的公鸡了。它会长出母鸡颈脖上那种柔软的披毛,但它又不会下蛋;它骨骼依然健壮,会长出丰满的鸡肉,命中注定就是被宰杀了吃肉的阉鸡了。这种游戏,看了好多次之后,我和上官瑞芳之间,便有了悄悄的探讨。从此,我们自学成才地认识了性别的意义,感受到了对于被操纵的命运的恐怖和怜悯。我和上官瑞芳,我们是自己的老师和密友,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启发者和铭记者。
阉鸡者是男人。很漠然。赚小钱,做重大的令人心酸的事情。我和上官瑞芳站在路边,看着在黄昏的尘土中,踯躅街头的阉鸡者的身影,再看看那些无精打采、欲哭无泪的阉鸡,不免为流浪的刽子手和身不由己的阉鸡,生出酸楚的忧愁。我们在王麻子的挑担上买两碗热豆浆,喝着,上官瑞芳的热泪就在热气的掩护之下,噗噗地滴进碗里。之后,我们回家,她的胳膊就悄然地放进了我的胳膊弯之中。她说:“我不回我们家,我回你们家。”
我说:“好的。”
我们夜晚的梦,一样,都出现了委屈的小公鸡,刀,阉鸡者在黄昏的背影和一只古怪的大网。我们在这样的梦中慢慢长大了。她知道我的生长,我也知道她的生长。这是连我母亲都不知晓的秘密,她的母亲就更不知道了,她母亲关心的只是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她总是说,他们能够从枪林弹雨中活过来,太不容易了,他们应该珍惜历史和生命。没有错,谁的话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们不追究和不要求父母。我们不和别人讲道理。我们力求豁达。我只是想和熟悉和喜欢自己生命过程的人在一起,一步一步走向彼岸,每一步都踏实。那无数的生长的秘密,是滋润每一个白天的土壤。今天是2001年,一个令我不安的年份,百年前死亡了两个总统的美国,不知道今年是否还有更大的灾难?现在美国的强大今非昔比,然而,强大有时候便是脆弱。欧洲又会怎么样?巴黎是否又有新的天才画家出现?是否还有艺术家愿意真诚地关注街头的小市民?我的容容,在今年,是否能够逃离那怪兽般的浓烟?我知道,我的容容一定在某个角落隐藏着,发出巨婴的啼哭,可惜我这个平凡妈妈的平凡臂膀,无法抱住她拯救她?现在这个世界,如果单就强弱大小,单就生命的表象,人类谁能够救谁呢?只有我们自己拯救自己的内心与灵魂了。我只有与上官瑞芳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围绕湖心岛盘旋的鸽群,感知些些许许的金色阳光,照耀我们裙角的看麦娘草,只有这样,我的心便会一刻一刻趋于安宁。于世杰一定又要嘲笑我的愚昧了。我杞人忧天的毛病,注定要伴随我这一辈子,也注定要骚扰于世杰一辈子——真是对不住丈夫!鱼对于船的歉意也注定是一辈子的事了。
好了。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无论太阳从东边或者从西边升起,无论我们的女儿什么时候归来,上官瑞芳,我们都要力争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只有我们自己的生命,在悄悄生长过程中的那些感受,那些只有我们两人领会到了却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它将与我们的终身如影随形。
上官瑞芳在,我在;上官瑞芳不在,我也在。看麦娘在,我在;看麦娘不在,我也在。如是这般,我还需要什么理由?我又怎么能够放弃?
2001年9月5日初稿
2001年9月22日修改于汉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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