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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一惊,忙问,什么敏感问题?
江晓力说,这个我就不明说了,我反正看见了,也听见人说了。你知道,网上复杂得很,还有人专门收集这些文章,你要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只要不捅大篓子。但是以后要是和他扯上什么,就会有麻烦,你知道,官场如战场,险恶得很啊。
茹嫣说,文责自负啊,还搞株连么?再说,我说的那些,现在不是都对了吗?
江晓力抱怨说,你呀,也算是个老干部子女了,怎么对这些一点不懂?有些话,此时说是对的,彼时说是错的,现在看来是对的,你当是说了也是错的,你不信,你就要吃亏。
江晓力的一番好心告诫,让茹嫣烦乱了几天。果然就有消息说,一些传播怪病谣言的别有用心的人,一些乱发手机短信的,就被抓了。再过几天,官方媒体就有正式报道,还是依法处理的,根据多少多少条多少多少款。茹嫣一看,似乎有理,说人家哪个商场有人得病,结果没人去购物了,说哪个企业有人得病,几单生意就泡汤了。但是这样的典型案例背后,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在。要说造谣,原先那些说没事的,不是更大的造谣吗?造成的损失不是比一个商场一个企业大得多吗?去达摩那儿一看,果然几个帖子在讨论这个问题,从法学、信息传播、社会公信等种种角度说着。茹嫣每次畏怯,每次糊涂,到得这里,就忘到脑后了。可能是亲近,也可能是得到过达摩的夸奖,茹嫣觉得这些原本枯燥的文字也好读起来。她以一种少女般的新鲜感,去接近这些思想。毕竟有过许多社会阅历,读懂它们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只是默默读,不敢发言。
美国人挑起的那场战争,几乎与那个怪病同时并进,形成了内外两条张力强大互相补益的情节线,日后,当许多楼房被封或自封的时候,战争的全程转播成了孤岛生活中最好的消遣品。当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了无新意时,“非典”每天的行情浮动又牵动了千万人心。那个大学生的案子,也在网上一波一波地涌动,有时看着看着要熄灭了,一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又把它顶上来。许多网页有这样的设置,就是一个帖子,排到后面了,一旦有人跟帖,便自动又回到最前面。一些为人关注、质量较好的文章,或争议较大的文章,就会很长时间排在网页之首,这也算是一种优胜劣汰,竞争上岗。有些帖子,人们认为好,想让大家方便看到,自己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便只跟一个“顶”字,意思是将它顶到前面。那个大学生案子的许多帖子,就这样一直被人顶着,许多人说,只要一天不为冤魂伸张正义,就一天不停地顶下去,一直顶它一万年!许多年来,许多重大事件,终于被时间淹没了,有了这一个“顶”字,人们就可以让它们永远浮现于时间之上,浮现于遗忘之上。今后的历史,会记录下这一个了不起的汉字。
真正的恐慌(2)
空巢论坛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像文革一样,终于渐渐分成三大派——一派倒萨,一派反美,一派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反萨又反美。一派在非典的问题上追究政府官员责任,一派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依然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追究政府官员责任,又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要为死去的大学生伸张正义,严惩凶手,一派认为如今治安混乱,为保一方平安,出现差池也在情理之中,一派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要追究责任,也要执行制度,没个规矩不就天下大乱啦……
有一个帖子很厉害,直冲着茹嫣来的——《致本坛版主的一封公开信》。内文说,一段时间以来,国际上的那些反华势力,借着我们国内某种突发的灾难,借着美国霸权主义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疯狂入侵,在共产主义运动遭受临时挫折的国际大背景下,在这个论坛上也刮起了一股歪风邪气,这是一种我们不得不予以警惕的政治动向。我们奇怪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一个论坛的版主,这种时候,应该站稳立场,旗帜鲜明地维护我们的国家利益,保卫我们的二十多年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退一万步说,也应该在这场思想斗争中持守一个客观公允的立场。但是,有的版主,却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点权力,赤膊上阵,摇旗呐喊,大肆散布汉奸言论,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帖子从茹嫣及其他人的文字中摘录了一些言论,一条一条批判着,洋洋洒洒数千字。这个帖子的马甲是“爱我中华”。从行文来看,也像是本坛的一个老鸟。
前一阵子,在一些零字跟帖里也有过类似的言论,大多也是临时马甲,右派汉奸卖国贼骂一声就走。有的是年轻学生,对这帮人说到的往昔灾难义愤填膺地提出质疑,“你们说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万人,你说说你家饿死几个?你是个美国特务吧?”“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走狗!”“我爱本拉登!”之类,茹嫣看了,也就苦笑一下,这些在教科书里长大的孩子,能全怨他们么?但是,这个长帖显然不是孩子们的激愤之辞,里面透着一种久违了的杀气。就像有的网友跟帖中说的那样,“嘿,是不是九评又重新发表啦?”“好熟悉的文革语言。”但是,这样的帖子竟然有许多赞同与应和的跟帖。其中也有老鸟用自己的常用网名贴上的,有的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只给上一个热烈握手的图标,但那意思已经在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话说,观点已经亮出,战斗已经打响。
让茹嫣为难的还有,有几个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远,不光缺乏政治理性,还失了道德水准,语言很粗劣。茹嫣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卷到这种口水大战中,让她很沮丧。由于双方都有越线的表现,常常就有帖子被删了。对方的被删了,就指责版主独断专横,以权谋私,一面鼓吹民主,一面实施专制,是典型的两面派实用主义者。自己一方的被删了,有人就说茹嫣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极左势力妥协,不能持守一个坚定的立场。有人只看不贴,但是在聊天室里,就会披上马甲放开来说三道四。因为语音容易被人认出,凡有敏感话题,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观点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笔仗来。茹嫣上去一看,犹如一群蒙面大盗在打一场混战,头都晕了。她想,如果每个马甲兀然脱下,突然现出它的真身,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着,不像往常那样,她一上来,就会有许多热情的招呼,有许多“鲜花”、“热茶”、“点心”送来,偶尔会有人用悄悄话对她说,刚才哪个马甲正说你呢。她问,你是谁?对方只给她一个笑脸。
52
茹嫣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开始传出了种种说法。哪儿哪儿有“非典”了,哪个哪个医院死了人了。一时间就觉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经悄悄潜入自己的身边。
那天清晨,茹嫣带了杨延平在楼下遛,遇见了那个少妇也带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远远过来了。两只狗便欢乐地互相迎去。杨延平闹狗闹完了,虽然依旧亲热,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动作。
少妇说,我们那栋有一对老夫妻,前些天从北京回来,好像染上了那个病呢。一晚上一晚上听他们咳嗽。
茹嫣听了一惊,说,去医院看了没有?
少妇说,说是看过一次,那家医院不收,要他们转院。后来就回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这老俩口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吓得我们那一栋楼的人上楼下楼心惊胆战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有人还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一张条,要他们考虑邻居的安全和健康,赶快上医院!找物业反映,物业说,我们又不是医院,他住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报社投诉,报社问有医院诊断吗?还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乱说,你们也不能乱说。我现在遛狗都不敢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茹嫣一回家,就赶快给梁晋生打了电话,将刚才那少妇说的告诉他。梁晋生听了,匆匆说,我马上要人来看看。
话没说完,这家伙就把电话挂了。
茹嫣吃完早点要上班的时候,就听得有救护车的嘶鸣声冲进了小区,紧接着,110也开了进来。这两种车的警报器响声一停,整个小区就鸦雀无声。从窗口看去,救护车和警车都开到了八号楼下,救护车上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匆匆钻进楼里去了。从前小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有许多好事者出来围观、议论,给小区的公共生活带来一点热闹气氛。这次八栋门口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其他楼栋出门上班的,也是头也不回地直朝大门口跑去。许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后面揪心地看着这个场面,好像一次战争打响了,占领者已经抵达自己的家门口。
大家接着就看见那一对老夫妻蒙着口罩上了救护车。那些太空人就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喷药了。
那一对老夫妻离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接着八栋就给封了楼,大门紧闭,楼外拉扯了一圈黄色的隔离胶带,两个全身包裹得严严的人在把守,好像里面是一个犯罪现场。整个小区的居民都被告知,无事不要外出,每人发给了通行证,进出都要量体温,登记来去的时间地点。有单位的,须得向单位报告。茹嫣报告了之后,办公室的人让她赶快去“防非典小组”填个表。小组的人说,这段时间,你就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帮你解决。茹嫣一听,心里还挺高兴,多少年来,就想着有这么个自由自在。
从“防非小组”出来,就感到有些不对头,走廊上的人见了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找一间最近的办公室拐了进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个人一声令下似的一起冲了出去,再也不见回来。茹嫣心里一凉,快快收拾了东西快快出了门。
走到小区大门口,量体温,填表,就看见门卫墙上贴了一张通告,说是即日起,严禁在小区内饲养各种宠物,违者罚款五百元并由相关人员前往就地处置云云。茹嫣的心一下就凉透了。
回到家了,杨延平依然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地迎上来。它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它因为茹嫣这么早就回了家而特别兴奋,快乐地大叫着。茹嫣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不让它的叫声传到外面。她对杨延平说,不许叫,以后再也不能乱叫了。杨延平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这么严厉的呵斥,眼里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着茹嫣。茹嫣说,外面要打你们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真正的恐慌(3)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种战乱来临的感觉了。
坐过牢的人都说,进去后,第一天最难过。茹嫣眼下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屋当间,空空落落,六神无主。看看窗外,远处那八号楼,许多窗玻璃上都贴着一张张脸,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脸,久久不动,好像是一张张京剧脸谱。没有封闭的楼栋,一扇扇窗户也是紧闭着。专家说,防“非典”,开窗通风很重要。但大家依然愿意将它死死关闭着。平日人来人往的甬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戴着口罩披着头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识地打开电脑,从单位出来时那种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