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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着两个姑娘,穿过了一道橡树和七叶树织成的明亮的绿色长廊,塞丝开始冒汗,那情形酷似另一次:她在俄亥俄河岸上汗津津地醒来,泥浆已经在她身上结了痂。
爱弥走了。塞丝孤单而虚弱,却还活着,她的婴儿也活着。她沿河向下游走了一段,然后站在那里,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只平底船不时划进视线,但她看不清站在上边的是不是白人。由于发烧,她开始出汗,也因此感谢上帝,因为这样当然能让她的婴儿暖和。她看不见平底船了,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发现自己走近了三个打鱼的黑人———两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停下来,等着他们跟她说活。一个男孩朝这边指了指,男人越过他的肩膀看了她一眼———不过是迅速的一瞥,因为他只需一眼就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工夫谁都没说话。然后男人道:“想过河吗?”
“是,先生。”塞丝说。
“有人知道你来吗?”
“有,先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他上面一块像下嘴唇一样凸起的石头。塞丝走过去坐下。石头吸足了阳光,可是再怎么烫也比不上她。她疲惫不堪,就待在那里,照进眼睛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汗水在她身上哗哗流淌,彻底浸湿了婴儿。她肯定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因为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已经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炸鳝鱼。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伸手接住,又费了更大力气才闻出味道,至于吃,那是不可能的。她向他讨水喝,他给了她一罐子俄亥俄河水。塞丝一饮而尽,再讨。铿锵声就在她的脑后,但她拒绝相信,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罪,只是为了死在错误的那一岸。
男人看着她汗涔涔的脸,把一个男孩叫过来。
“把外套脱下来。”他对他说。
“先生?”
“你听见了。”
那个男孩脱下外衣,抱怨着:“你想干什么呀?我穿什么呀?”
男人把婴儿从她胸前解下来,包在男孩的外套里,用袖子在前面打了个结。
“我穿什么呀?”
男人叹了口气,顿了一下,说:“你想要回来的话,就去把它从娃娃身上扒下来。把那个娃娃光着身子搁在草里,再穿上你的衣裳。要是你干得出来,那就走开,别再回来。”
男孩垂下眼睛,然后转身到另一个那里去了。塞丝手里拿着鳝鱼,脚边躺着婴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地睡着了。夜幕降临时,那个男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与她预期的相反,他们将船朝上游撑去,把爱弥找到的那只小船抛在身后。她正以为他在把她带回肯塔基去,他划转平底船,它像一颗子弹似的渡过了俄亥俄河。他帮她登上陡峭的河岸,没外衣的男孩抱着那穿着它的婴儿。男人领着她来到一间灌木掩映、地面踏得很平的小棚屋。
“在这儿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别动。他们能找着你。”
“谢谢你。”她说,“但愿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好记得准你。”
“叫斯坦普。”他说,“斯坦普沛德。看好那个娃娃,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她回答道,可其实她没有。几个钟头后一个女人来到她面前时,她一点也没听见。是个矮个子年轻女人,拎着条收尸袋,正向她打招呼。
“看见信号好一会儿了,”她说,“可我不能走得再快了。”
“什么信号?”塞丝问。
“一有个过河的,斯坦普就把这破猪圈敞开。要是还有个小孩儿,就在柱子上再系一块白布条。”
她跪下来倒空麻袋。“我叫艾拉。”她一边说,一边从麻袋里拿出一条羊毛毯、一些棉布、两个烤白薯,还有一双男鞋,“我丈夫约翰,他出门在外。你想去哪儿?”
塞丝告诉她,她已托人将三个孩子往贝比萨格斯那里送去了。
艾拉一边用一条布紧紧缠住婴儿的肚脐,一边去听谈话里的漏洞———逃犯们不说的那些事,不问的那些问题。留意那些落往后面、不知道名字、没被提起的人们。她控出那双男鞋里的沙子,试图把塞丝的脚塞进去。它们塞不进去。很不幸,它们把鞋后跟撑裂了,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可惜。塞丝穿上那个男孩的外衣,没敢打听是否有她孩子们的下落。
“他们成功了,”艾拉道,“斯坦普把那伙人运过了河。把他们留在蓝石路上了。不算太远。”
塞丝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剥了一个白薯,吃下去,吐出来,在静静的欢喜之中又吃了一些。
“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艾拉说,“这一个是什么时候生的?”
“昨天。”塞丝擦着下巴底下的汗,说道,“但愿她能活下来。”
艾拉看看从羊毛毯里钻出来的小脏脸,摇了摇头。“难说。”她说道。“谁要是问我,我就说:‘啥也别爱。’”然后,似乎是为了收敛话里的锋芒,她冲塞丝笑笑。“你自己生的那个孩子?”
“不是。白人姑娘帮了忙。”
“那么我们趁早开路吧。”
第22节
贝比萨格斯亲吻了她的嘴,不让她马上去见孩子们。她说他们正睡着呢,再说塞丝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在夜里叫醒他们。她接过新生儿,把她递给一个戴软帽的年轻女人,告诉她先别洗两只眼睛,等得到妈妈的尿再说。
“她哭出声了吗?”贝比问。
“哭了一小会儿。”
“足够了。我们先来把当妈妈的收拾干净吧。”
她把塞丝领进起居室,在酒精灯下一部分一部分地清洗她,先从脸开始洗起。然后,她坐在塞丝身旁,一边等着下一锅水烧热,一边缝着一条灰棉布裙子。塞丝睡着了,直到洗胳膊和手的时候才醒过来。每洗过一处,贝比就用被子盖上她,到厨房里再烧上一锅水。她一面撕开床单,一面缝缀着灰棉布,同时还监督那个边哭边做饭的戴软帽女人照料婴儿。塞丝的腿洗净之后,贝比看着她的脚,轻轻地擦干腿。她总共用了两锅热水来擦洗塞丝的两腿之间,然后用床单裹住她的肚子和阴部。最后她才来对付那双难以辨认的脚。“你觉出来了吗?”
“觉出什么?”塞丝问。
“没事儿。起来吧。”她把塞丝扶到摇椅上,把她的脚放进一桶杜松盐水里。她就这样坐着泡了一夜。贝比用猪油弄软她乳头上的硬壳,然后再冲洗掉。黎明时分,安静的婴儿醒过来,喝到了妈妈的乳汁。
“上帝保佑,没出什么问题。”贝比道,“你奶完孩子就叫我。”贝比萨格斯正要转身走开,突然瞥见床单上有块黑渍。她皱起眉头,看着正弯下身子给婴儿喂奶的儿媳妇。鲜血的玫瑰盛开在盖着塞丝肩膀的毯子上。贝比萨格斯用手捂住嘴。新生儿吃完奶,睡着了———眼睛半睁,在梦里吧嗒着舌头———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往开遍鲜花的后背上涂油,又往新缝的裙子里垫了双层的布。
这还不是真的。还不是。可是当她的两个睡眼惺忪的儿子和那个“都会爬了?”的女儿被带进来时,是不是真的都无关紧要了。塞丝躺在床上,他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绕着她,尤其难得的是一个不缺。小女儿透明的口水滴在塞丝脸上,她开心地大笑着,笑得太响了,搞得那“都会爬了?”的小宝贝直眨巴眼睛。巴格勒和霍华德先是互激对方第一个去摸她的难看的脚丫,接着就一起玩起它们来。她不停地亲吻他们。她亲吻他们的脖梗子、脑袋顶和手掌心,当她又掀起他们的衬衫去亲吻那圆鼓鼓的小肚皮时,儿子们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了。她停了下来,因为他们问道:“爸爸来啦?”
她没有哭。她说“快了”,而且笑着,这样他们就会以为她眼里的泪光仅仅是爱。过了好一会儿,塞丝让贝比萨格斯把男孩们轰走,于是,她才能穿上婆婆在头天晚上缝起来的那条灰棉布裙子。最后,她躺下来,怀里摇着“都会爬了?”的女儿。她用右手的两个指头捏起左乳头,孩子张开了嘴。她和奶水一块儿到家了。
贝比萨格斯一进来就笑她们,她对塞丝说,她的宝贝女儿多壮实,多机灵,都会爬了。然后她弯腰收拾起曾经是塞丝的衣服的那团烂布。
“没什么值得留的东西。”她说。
塞丝抬起眼睛。“等等,”她叫道,“翻一翻,看内衣里还系没系着什么东西。”
贝比萨格斯用手指将煮过的衣裳一点点摸了一遍,碰到石子样的东西。她把它们递给塞丝。“告别礼物?”
“结婚礼物。”
“要是有个新郎一道来就更好了。”她盯着塞丝手里的东西,“你觉得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塞丝答道,“说好了在那儿碰头的,可他不在。我只好逃出来。非逃不可。”塞丝看了一会儿那吃奶孩子的睡眼,然后盯着贝比萨格斯的脸。“他会成功的。要是我能,黑尔当然也能。”
“好吧,戴上耳环吧。也许它们能照亮他的道路。”她把宝石递给塞丝,同时确信她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得在耳朵上穿洞。”
“我来吧,”贝比萨格斯说,“一会儿就好。”
塞丝把耳环晃得叮叮作响,逗弄那个“都会爬了?”的女儿,让她一次次地去够它们。
在“林间空地”上,塞丝找到了从前贝比训众的那块石头,记起了阳光中蒸腾的树叶的气味、雷鸣般的脚步声,以及把荚果扯下七叶树枝的呐喊。在贝比萨格斯的心灵的率领下,人们尽情发泄。
塞丝度过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轮月缺月圆———的非奴隶生活。从小女孩滴在她脸上的纯净透明的口水,到她的油腻的血,一共是二十八天,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会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个其他黑人的名字,了解他们的看法、习惯,他们待过的地方、干过的事;体验他们的甘苦,聊以抚慰自己的创痛。一个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个教她做针线。大家一起教她体会黎明时醒来并决定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这样,她熬过了等待黑尔的时光。一点一点地,在124号和“林间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赢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赢得那个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权却是另一回事。
此刻,她坐在贝比萨格斯的石头上,丹芙和宠儿从树林里望着她。再不会有那一天了,她想,黑尔永远不会来敲门了。不知道的时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只要手指,她心中暗道。只要让我再次感觉到你的手指按住我的脖子后面,我就会全部放下,从这绝境中辟出一条路来。塞丝低下头,可以肯定———它们来了。如今更轻了,比鸟羽的抚摸更轻,但绝对是爱抚的手指。她得放松一点,让它们抚摸,轻而又轻地抚摸,几乎是孩子的动作,不是在揉,而是在用手指亲吻。不过她仍然感激她的努力;贝比萨格斯遥远的爱可以同她所知的一切切肤之爱相媲美。不用说手上的动作,单是那试图满足她要求的愿望,就足以把她的灵魂升到一个地方,使她能够接着走下一步:请求一些澄清真相的话语;请求一些建议,告诉她怎样才能跟上一个贪恋消息的大脑。这个世界最乐于提供这种令人忍无可忍的消息了。
她知道保罗D在给她的生活增加某种东西———某种她想信任又怕信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