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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真的与青铜去另外的地方玩耍了。
他似乎很喜欢青铜这个男孩。他希望这个男孩能常常带着他的女儿去玩耍。见到他们在一起,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踏实与放心。但此刻,他就是想见到女儿。
他看到河边上有条小船——他一到河边时,就已经看到这条小船了,但他没有打算用这条小船渡过河去。小船太小,他不太放心。他要等一条大船。然而,迟迟的,就是没有大船路过这里。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他决定就用这条小船渡河。
一切都很顺利,小船并没有使他感到太担忧,它载着他,载着他的画夹与其他用物,很平稳地行驶在水面上。这是他第一次驾船,感觉很不错。小船在水面上的滑行,几乎毫无阻力。他虽然不会撑船,但也能勉强使用竹篙。
他看到了高高的岸。
天空飞过一群乌鸦,在他的头顶上,忽然哇地叫了一声。声音凄厉,使他大吃一惊。他抬头去望它们时,正有一只乌鸦的粪便坠落下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白色的粪便已经落到了他扬起的面孔上。
他放下竹篙,小心翼翼地蹲下,掬起一捧捧清水,将脸洗干净。就在他准备用衣袖去拭擦脸上的水珠时,他忽然看到了一番可怕的情景:
一股旋风,正从大河的那头,向这里旋转而来!
旋风为一个巨大的锥形。它大约是从田野上旋转到大河上的,因为在那个几乎封闭的却很透明的锥形中,有着许多枯枝败叶与沙尘。这些东西,在锥形的中央急速地旋转着。这个锥形的家伙好像有无比强大的吸力。一只正巧飞过的大鸟,一忽闪就被卷了进去,然后失去平衡,与那些枯枝败叶旋转在了一起。
这个锥形的怪兽正从空中逐渐下移,当它的顶端一接触到水面时,河面顿时被旋开一个口子,河水哗哗溅起,形成一丈多高的水帘,那水帘也是锥形。锥形的中间,一股河水喷发一般,升向高空,竟有好几丈高。
锥形怪兽一边旋转,一边向前,将河面豁开一条狭窄的峡谷。
恐惧使他瑟瑟发抖。
一忽儿的工夫,锥形怪兽就已经旋转到了小船停留的地方。还好,它没有拦腰袭击小船,只是波及到船头,将放在船头上的画夹猛地卷到了高空。因为画夹并不在锥形的中央,它被一股强大的气流猛地推开了。当锥形怪兽继续向前旋转时,空中的画夹像大鸟的翅膀一样张开了。随即,十多张画稿从夹子里脱落出来,飞满了天空。
他看到空中飘满了葵花。
这些画稿在空中忽悠着,最后一张张飘落在水面上。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那些画稿飘落在水面上时,竟然没有一张是背面朝上的。一朵朵葵花在碧波荡漾的水波上,令人心醉神迷地开放着。
当时的天空,一轮太阳,光芒万丈。
他忘记了自己是在一只小船上,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不习水性的人,蹲了下去,伸出手向前竭力地倾着身体,企图去够一张离小船最近的葵花,小船一下倾覆了。
他从水中挣扎出来。他看到了岸。他多么想最后看一眼女儿,然而,岸上却只有那棵老榆树……
阳光下的大河上,漂着葵花。
一条过路的船只,在远处目睹了一切。船上的人扯足大帆,将船向出事地点奋力驶来。然而,这段水面上,除了那条船底朝上的小船半沉半浮于水面,就是画夹、葵花以及其他用物在随波逐流,再也没有其他动静。船上人企图还想发现什么,用眼睛在水面上四处搜索着。
大河向东流动着,几只水鸟在低空盘旋着。
这条船上的人,就朝岸上奋力呼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干校那边与大麦地那边,都有人听到了。于是呼喊声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向人群集中的地方,不一会儿,大河两岸便呼喊声大作,无数的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朝出事地点跑来。
“谁落水了?”“谁落水了?”
谁也不知道谁落水了。
干校的人发现了画夹与画有葵花的画稿,一下确定了落水者。
那时,葵花正在干校的鱼塘边看青铜在水中摸河蚌。看到大人们往大河边跑,他们也跟着往大河边跑。葵花跑不快,青铜不时停下来等她,看她赶上来了,接着又往前跑。等他们跑到大河边,大河边上早站满了人,并有许多人跳进河里,正在扎猛子往水底下搜寻落水者。
葵花一眼就看到了在水面上漂动的画稿,这孩子立即大声叫道:“爸爸!”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时地仰起脸来打量着那些大人的面孔,“爸爸!……”
干校的人发现了她,立即有人过来,将她抱住。她在那人的怀里拼命挣扎,两只胳膊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不停:“爸爸!爸爸!……”
她再也不可能听到爸爸的应答了。
干校的几个中年妇女簇拥着那个紧紧抱着葵花的男人,匆匆离开了大河边,往干校跑去。他们不愿让这个孩子目睹一切。他们一路上不住地哄着葵花,但却无济于事。她哭闹着,眼泪哗哗地流淌。
青铜远远地跟着。
不一会儿,葵花的嗓子便哭哑了,直到完全发不出声来。冰凉的泪珠,顺着她的鼻梁,无声地流向嘴角,流到脖子里。她向大河边伸着手,不住地抽噎着。
青铜就一直站在干校的院墙下,一动也不动。
河上,有十几条大船小船,更有无数的人。人们动用了各种各样的搜寻办法,一直到天黑也未能搜寻到葵花的爸爸。
后来,搜寻工作持续了一个星期,但最终也未能找到。此后,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大河两岸的人都感到非常非常的奇怪。
在那些日子里,干校的几个中年妇女,轮番照应着葵花。
葵花不再哭泣了,苍白的小脸上,目光呆呆的,哀哀的。每当于深夜听到葵花在睡梦中呼喊着爸爸时,看护她的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爸爸落水后的一周,葵花突然不见了。
干校的人全部行动起来,找遍了干校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她。他们又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干校周围两里地,但也未能找到。有人说:是不是去了大麦地?于是就有人去了大麦地。大麦地的人听说小女孩不见了,也都纷纷行动起来,帮着寻找。但找遍了村里村外,也还是没有能够找到她。
就在人们感到绝望的时候,青铜仿佛忽然得到了某种召唤,纵身一跃,骑上了牛背,随即,冲开人群,沿着村前的大路,向前一路飞奔而去。
穿过一片芦苇,骑在牛背上的青铜看到了那片葵花田。
正午的太阳,十分明亮。阳光下的葵花田静悄悄地泛着金光。无数的蜂蝶,在葵花田里飞翔着。
青铜跳下牛背,扔掉缰绳,跑进了葵花田。稠密的葵花,使他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他就不停地跑动着,直跑得呼哧呼哧的,满头大汗。
他在葵花田的深处,终于看到了葵花。
那时,她侧卧在几株葵花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好像睡着了。
青铜跑出葵花地,爬到一个高处,向大麦地方向不住地挥着手。有人看到了,说:“是不是找到她了?”于是,人们纷纷朝葵花田跑来。
青铜将人们带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暂时,谁也没有惊动她,人们只是围着她,静静地看着。
谁也不知道葵花是怎么渡过了大河,又是怎么来到葵花田的。
葵花认定爸爸哪儿也没有去,就在葵花田里。
有人将她从地上抱起。她微微睁开眼睛,喃喃自语着:“我看见爸爸了。爸爸就在葵花田里……”
她两腮通红。
抱她的那个人用手一摸她的额头,惊叫了一声:“这孩子的额头,滚烫!”
许多人护送着,哧通哧通的脚步声,响彻在通往医院的土路上。
那天下午,太阳被厚厚实实的乌云遮蔽着,不一会儿,狂风大作,接着便是暴雨。傍晚风停雨歇时,只见一地的葵花,一株株皆落尽金黄的花瓣,一只只失去光彩的花盘,低垂着,面朝满是花瓣的土地……
第三章老槐树
干校的人,千里迢迢来到这片大芦苇荡,是要劳动,并且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祖祖辈辈都从事劳动的大麦地人,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些城里人的心事:为什么不好好的、舒舒服服地待在城里,却跑到这荒凉地界上来找苦吃?劳动有什么好呢?大麦地人,祖祖辈辈都劳动,可还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想劳动,只是无奈,才把一生缚在这土地上的。这些城里人倒好,专门劳动来了,实在是奇怪得很。许多时候,大麦地人看到,大麦地的庄稼人都收工了,干校那边的人却还在劳作。不止一次,大麦地人都已在梦乡里了,却被干校那边干夜活的人的歌声与号子声惊醒。“这些人疯了呢!”醒来的人,在嘴里叽咕着,又翻身睡去。这些疯了的人,越是刮风下雨,就越干得起劲。大麦地人常常干干净净的,而干校那边的人倒常常泥迹斑斑的像从泥坑里爬上来的一般。
干校那边的人必须劳动。
那么,总是要往那片葵花田跑的葵花怎么办?总不能抽出一两个人来专门照料她吧?她父母又都是孤儿,这天底下竟没有一个亲戚可以托付的。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干校方面就来与地方上联系,看看大麦地有哪位老乡家愿意领养这个女孩。地方上觉得,人家干校对大麦地实在不错,人家的拖拉机无偿地帮助大麦地耕过地,人家还出钱给大麦地搭了一座桥,还派人到大麦地人家的墙上画画儿,现在人家有了难处,应该帮人家分忧,便说:可以试试看。
干校方面怕大麦地人觉得责任太重大,说:也可以说是寄养。
干校有人曾建议将葵花送进城里,然后交由谁家抚养。他爸爸生前的几个朋友不赞成:“还不如交由大麦地人抚养,一河之隔,那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我们也好照应这孩子。”
在干校方面将葵花送过来的头天晚上,大麦地方面的高音喇叭在黑暗中响了,村长很郑重地向大麦地人宣布了这件事情。后来,他一连重复了三遍:明天上午八点半,人家将小闺女送来,地点在村前的老槐树下。村长恳切地希望,大麦地人家,都来看一看。最后一句话是:
那小闺女,长得俊着呢!
哑巴青铜,耳朵却很灵。虽然是在屋里,外面高音喇叭里所说的,却一字一句,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晚饭吃了一半,他不吃了,出了门,牵了牛,朝外走去。
爸爸问:“晚上牵牛出去干什么?”
青铜没有回头。
哑巴青铜在大麦地人眼里,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哑巴,也是一个行为十分古怪的哑巴。他与所有孩子一样,都有喜怒哀乐,但他的表达方式却是另样。早几年,他遇到伤心的事,常常独自一人钻到芦荡深处,无论怎么呼唤他,他也不会走出来。最长的一次,他居然在芦荡里一连待了三天才走出来——那时他已瘦得跟猴一般。奶奶的眼泪都快流尽了。遇到高兴的事,他会爬到风车顶上,朝着天空,独自大笑。放在十岁之前,假如这件事情,特别让他兴奋,他会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满世界奔跑。大麦地的人至今还记得他九岁那年的冬天,不知是一件什么事情让他兴奋了(一般来说,大麦地人很难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使他兴奋),将自己脱得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