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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选-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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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什麽轰烈了.只有像筱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著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
解是领班,先中头采.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
娼妇,个个眼红得要吊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荣发不知说成了什麽稀罕物儿了.也难怪,
那起小娼妇那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荣发
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指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听得
清清处处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
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
有点呕爬,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
天那麽大?可是阳明山庄那栋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麽个
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他了.。

    至於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画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
蛋儿,眼角子上突然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拟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
著像陈荣发那麽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

    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
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
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
得她一肚子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她贵庚几何
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付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
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
巴张起茶杯口那麽打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

    瞧他那付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
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
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这麽个老头儿,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
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了一枝,狠狠的抽了两口,才
对著镜子若有所误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
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点的男人,哪里肯安这麽个份?那次秦雄下船回来,不
闹得她周身发疼的?她老老实实告诉过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
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
到底要什麽?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
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头,总要寄
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罗罗唆唆,
从来没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麽尺牍抄下来的:
“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有一次;他回
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
的.为了什麽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
过。

    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麽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
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摺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
-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
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
口烟,颇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麽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
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
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这次她下嫁
陈荣发,秦雄那儿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
去吗?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功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
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麽,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麽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缸
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著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
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个八成,让那个贫嘴
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著
面,她并没有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看见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来
是个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上高跟鞋,竟像踩
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

    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看见朱凤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
小兔子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憎恶童得坏那付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凤截
了下来.他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凤红不起来,薪水由她金兆丽来赔.她在
朱凤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班舞艺她都一一传授了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
拢客人.朱凤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怎麽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看见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
没有作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一直红红的,
金大班道,朱凤平日依赖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姐---。

    朱凤隔了半晌有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查觉朱凤的神色有异,她赶紧转过身,朝著朱凤
身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煞那间,她晃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大学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
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竟是十分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
场,是玩票,认真起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一直笑著,没有承认,原来却瞒著她干下
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著朱凤的肚子盯了一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子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东西了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使劲的摇了几下头,没有作声.金
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
为朱凤可惜,她是为著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实在气不忿.好不容易,把
这麽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
婆儿陈大班都跑来向她打听朱凤的身价。

    她拉起朱凤的耳朵,咬著牙齿对她说:再忍一下,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
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红遍了半边天,
一知道你给人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个粉扑往台上猛一砸,说道:“你倒大方!人家把
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鸟毛也没拽抓住半根!。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朱凤低著头,两手搓弄著手绢子,开始嘤嘤的
啜泣起来。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来,走到朱凤身边,狠狠啐了一
口,“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回来?既没有捉男人的本事,裤腰代就该扎紧些
呀.现在让人家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一点叫我瞧的上?平时
我教你的话都听到那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著他灌
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凤的耳根子喝问道。

    “那种东西---”朱凤往後闪了一下,嘴唇哆索起来,“怕痛呵---,。

    “哦--怕痛呢!”金大班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凤的下巴,一手便截到
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麽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
股?怕痛?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朱凤双手掩起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大
班也不去理睬她,迳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後突然走到朱凤面前,
对她说道:“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啊---”朱凤抬头惊叫了一声。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互护住,一脸抽搐著,白的像张纸一
样.金大班不由得愣住了,她站在朱凤面前,默默的端详著她,它看见朱凤那双眼睛凶光闪
闪,竟充满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她鸡蛋的人拼了命似的,她爱上他
了,金大班暗暗叹惜道,要是这个小表子真的爱上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儿了.这起还没
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的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
月如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满地打
滚,对他们抢天哭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

    姆妈好狠心,倒底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给打了下来.一辈子,
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见: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偏他娘的,总也死不
去.姆妈天天劝她:阿媛,你是聪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独儿独子,哪里肯让你毁了前程
去?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後拖著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姆妈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自从月如那个大官老子,派了几个卫士来,把月如从他们徐家汇那间小巢里绑走了以後,她
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他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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