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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林雨翔英语不佳,没听明白几个主要词汇,否则定会去恶斗。二号室里平静得多,谢景渊破天荒在读《初露》,对林雨翔说:“这篇作文写得不好,写作文就要写正面的,写光明面,怎么可以反面去写呢?这种作文拿不到高分的。”
林雨翔一肚子火,经谢景渊无意一挑,终于憋不住,发泄道:“你懂个庇,我这篇不是文章——不是你说的文章——是一篇批评的——”说着不知怎么形容,满嘴整装待发的理由乱成一团,狠坐在床上,说:“你不懂欣赏,水平太低。”骂完心理也平衡了,原来在这间屋里只有一个人委屈,现在顿时增加一个,雨翔没有道理不畅快。
沈颀有着农村学生少有的胖,胖出的那些肉是从身高里扣除的,一看就是一块睡觉的料,?今晚长眠得正酣,被吵醒,像惊蛰后的蛇,头从被窝里探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见雨翔和谢景渊都赌气坐着,又钻进去睡觉。谭伟栋这人似乎被一号室的感化改造了,成天往一号室跑,二号室里很少见人,而且着衣也开始变化,短袖常套长袖外边。雨翔对这人早已好感全无,又跑到隔壁205室向余雄泼苦水,余雄开导:“你干你的,与他们何干?你别去理就是了。”雨翔心里道:“说得容易,当初你揍摩托车的一拳如何解释?”恨不得要说出来把余雄驳倒。
回到寝室门口,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敲几下门,里面毫无反应。可惜雨翔不曾听过莎士比亚就这个问题的看法——“用温柔的怜恤敲门,再坚硬的门也会为之而开。”所以越敲越粗暴,只怨恨自己太瘦而门太壮,否则就可以效仿警匪片里的“破门而入”,威风八面。不知敲了多少下,手指都麻了,那门还是铁石心肠。雨翔敲得心烦意乱,准备动用脚时,那门竟一声脆响——有人开门。雨翔一身激动,竟有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是钱荣开的门,一切恩怨就此勾销。
一张漠然的脸出现在门侧,是谢景渊,钱荣正在一号室床铺上叫:“别开,Dont open—”见门开了,雨翔半个身子已经进来,指谢景渊说:“You!多管闲事。”雨翔想对谢景渊道谢,谢景渊一转身往二号室走,把雨翔晾在那里。
雨翔怒视着钱荣,生平第一次英语课外说英语:“你,Wait—and—see!”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6(1)
雨翔叫钱荣“等着瞧”只是雨翔的一厢情愿。其实“等着瞧”这东西像恢复外交关系一样,须要双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林雨翔在文学社里决心埋头干出一番成绩,要让钱荣瞧,钱荣当然不会傻傻地乖乖地“等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
学校的那些社团里,最被看得起的是电视台,记者团最近也合并到了电视台,使电视台一下子兵肥马壮。换个方面,在学校里,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学,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学社。发下去的报纸几乎没人要看,虽然由雨翔写的那篇文学批评轰动了一阵,但毕竟已经人老气衰,回天乏术。万山立誓要把文学社带成全市闻名的文学社,名气没打造出来,学生已经批评不断,说文章死板,样式单一。文学社里面也是众叛亲离,内讧连连——诗人先走了,说是因为雨翔的文章挤掉了他们的地方,自己办了一个“心湖诗社”,从此没了音信,社长之职争得厉害,也定不下来,择日再选。
文学社乱了,电视台就有了野心,要把文学社并过来,《孙子兵法》上说“五则攻之”,现在电视台的兵力应该五倍于文学社,但文学社久居胡适楼,沾染了胡适的思想,不愿苟合,强烈要求独立自主,文学社的人内乱虽然正在惨烈进行中,可还是存在联合抗外敌的精神,一时啃不动。
市南三中的老师喜欢走出校园走向社会,万山前两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笔会,留下一个文学社不管——万山的认真负责是在学术上的,学术外的就不是他的辖区。文学社的例会上乱不可控,每位有志的爱国之士都要发言,但说不了两三个字,这话就夭折了,后面一车的反对。本来是男生火并,女生看戏,现在发展到了男女社员不分性别,只要看见有人开口就吵下去,来往的话在空气里胶着打结,常常是一个人站起来才说“我认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发言的人只好把要说的话精兵简政,尽量向现代家用电器的发展趋势靠拢,以图自己的话留个全尸,只差没用文言文。
社长挥手说:“好了!好了!”这句话仿佛是喝彩,引得社员斗志更旺。雨翔没去搏斗,因为他是写文学批评的,整个文学社的惟一,和两家都沾不上亲戚关系,实在没有义务去惹麻烦。看人吵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雨翔微笑着,想文学社今年的选人方式真是厉害,培养出来的蟋蟀个个喜斗——除去极个别如社长之类的,雨翔甚至怀疑那社长是怎么被挑进来的。
社长满脸通红,嘴唇抖着,突然重重一捶桌子,社员们一惊,话也忘了说,怔怔望着社长。
社长囤积起来的勇气和愤怒都在那一捶里发挥掉了,感情发配不当,所以说话时只能仗着余勇和余怒。事实上根本没有余下的可言,只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好比刹车时的惯性和人死后的挺尸:“请大家……不要再吵了,静一下,好不好……我们都是文学社的社员,不应该——不应该在内部争吵,要合力!”
台下异常的静。大家难得听社长讲这么长的句子,都惊讶着。社长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叹自己号召力大——说穿了那不是号召力,只是别人一种不敢相信的好奇,譬如羊突然宣布不食草改吃肉了,克林顿突然声称只理政不泡妞了,总会有人震惊得哑口无言——社长在钦慕自恋他的号召力之余,不忘利用好这段沉寂,说:“我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社长——”社员差点忍不住要表示同意,这是文学社有内讧以来广大社员所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社长低声说:“我没能力当社长,我觉得大家有必要在今天推选出一个新的社长。我推荐林雨翔。”
林雨翔吃惊得要跳起来,被幸福包住,喜不自禁说:“我怎么行!”想来散文和小说两派也不会让一个外人当社长。恰恰相反,散文和小说互相提防,都怕被对方当上,又怕己方的人对方不服,如今冒出林雨翔这个尤物,都表示赞成。雨翔喜出望外,只是短短几秒,地位就大变,推辞几下,盛情难却,说:“社长只好暂由我代,受之有愧。文学社是一个很好的团体,文学发展至今,流派——无数,成绩显著。现在大家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有些不和,也是没什么的——主要是我们受到电视台的威胁大一些——那是有原因的,电视台是新生事物,学生好奇大一些,说穿了,不过尔尔!过一阵子,学生热情退了,兴趣自会转向。电视台里的男主持,还是副台长——”雨翔说这句话时装着竭力思索,仿佛钱荣是他前世认识的一个无足轻重之友,“叫——钱荣,是吧,他这个人就是表面上爱炫耀,内心却很自私,无才无能,何足挂齿!”下面“噢”成一片,似乎经雨翔点拨,终于认清钱荣本质。雨翔越说越激愤,心里有一种久被饭噎住后终于畅通的爽快,心想有个官职毕竟不同。继续说:“这种三教九流的没什么可怕,文学自有她无与伦比的魅力。最主要的是我们内部有些小分歧的问题,大可不必,我想文学社最好能分两个小组,一个散文, 一个小说, 版面各半, 再各选一个组长, 大家互相交流, 取彼之长补己之短, 最好把什么‘心湖诗社’也团结过来,互相学习,友好相处,天下文人是一家嘛!”
话落后经久不息的掌声。雨翔也不敢相信这么短时间里他居然信口开了一条大河,心还被快乐托得像古人千里之外送的鸿毛,轻得要飞上天。旧社长鼓得最猛,恨不能把下辈子的掌都放在今天拍完。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6(2)
雨翔一脸红润,奇思妙想源源不绝,说:“我还准备在《初露》上开辟一个帮同学解忧的谈心类栏目,这样可以增加它的亲和力。”
“好!”社员都举手叫,夸社长才倾万人。
回教室后林雨翔首先想到要出恶气,问钱荣:“你现在在电视台是什么位置?”
钱荣一脸骄傲想回答,姚书琴抢着说:“男主持和副台长啊,怎么,想求人?”钱荣预备的话都让女友说了,愈发觉得两心相通,贴在脸上的骄傲再加一倍,多得快要掉下来。
雨翔“哼”一声,说:“才副的?”
姚书琴的嘴像刚磨过,快得吓人:“那你呢?伟大文学社的伟大社员?”然后等着看雨翔窘态百出。
雨翔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迎上去说:“鄙人现在已经是社长了。”
钱荣一怔,马上笑道:“不至于吧,你真会——”雨翔不等他“开玩笑”三个字出口,说:“今天刚选举的,论位置,你低我一级噢。”
钱荣笑得更欢了,说:“你们今天是不是内乱得不行了?是不是——自相残杀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才被选上的?”姚书琴在一边哈哈大笑,仿佛古代打仗时的战鼓,虽不能直接杀敌,也可以为这句话增加不少气势。
林雨翔没有钱荣那样战备精良, 士气上输了三分, 说: “可能吗?是集体评选的。”
钱荣笑得直不起腰,说:“就算是吧,一帮小社员选举着玩嘛,你们的那位‘周庄’跑到北京去了,你们闲着无聊就玩这个?有趣,Yuck!Juck!你准备当几天社长玩再退掉啊?”
姚书琴打完战鼓改唱战歌,嘻嘻小笑着。
雨翔急道:“是真的!”
钱荣问:“没辅导老师也能改选?”
雨翔学江青乱造毛泽东的遗嘱,说:“那个——‘周庄’走时亲口吩咐要选举的,你不信等他回来问啊。”
钱荣:“那太可喜可贺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个纪录片,到时林社长要赏脸。”说着手往边上一甩,好似林雨翔赏给他的脸被扔掉了。
雨翔手里有了权利,与钱荣抗争:“要不要我的‘初露’给你们登广告?”
钱荣道:“不必社长大人费心,我们——不,应该是鄙Broadcaster电视台。的受欢迎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贵社,似乎那个了吧?”
林雨翔甩下一句:“看着好了,你们电视台办不久的。”怕听到钱荣挖苦,立即跑出去找“心湖诗社”。诗人仿佛是鲨鱼,需要每时每刻移动,否则命会不保,所以找到他们极难。雨翔跑遍校园,还找不见人影,肩上被责任压着,不好放弃,只好再跑一遍,无奈诗人行动太诡秘,寻他千百度都是徒劳。
雨翔突然想到一本书上说诗人有一种野性,既然如此,诗人肯定是在野外。市南三中树林深处有一个坍得差不多的校友亭,雨翔想如果他是诗人,也定会去那个地方,主意一定,飞奔过去。
雨翔还是有诗人的嗅觉的。“心湖诗社”果然在校友亭下。
“诗” 到如今, 备受冷落。得知有新任的文学社社长来邀, 发几句牢骚, 乖乖归队了。
新一期的报纸一定要有新的样子。雨翔手头生平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稿子,激动不已;充分享受枪毙稿子的乐趣。第一篇被否定的是另类文人的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