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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凝深,万籁俱寂中听得更声滴漏,已三更了,冷夜语却仍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想起晚间封衍的言语神情,似乎透着些不寻常。他张眼看着帐顶良久,终觉心中不安,披衣起身,向封衍所居的小院走去。
封衍卧房内一团漆黑,书房却仍亮着灯光。冷夜语敲了几下门,轻轻唤了一声,里面毫无声息。他吃了一惊,左掌一推震断了门闩:“义父——”
封衍静静坐在书桌旁,手里举着个空杯,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冷夜语的叫声。
“义父!”冷夜语上前一晃他肩头,封衍这才回神:“夜儿?你怎么来了?”微微一笑,放下空杯。他眼光里满是溺爱,拉过一张椅子,要冷夜语坐下。
冷夜语只觉他今日极是反常,惊疑不定:“义父,出了什么事?”
封衍不答,只是看着冷夜语,半晌,面上露出一个安慰之极的笑容:“夜儿,从明日起,你再也不用受那昭帝胁迫了,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放手去做了,不用再顾忌为父了。”
“义父!你这是什么意——?”最后一个“思”猛然哽在喉间,烛光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从封衍嘴角流出,竟是暗黑色——中剧毒特有的黑色。
义——父——
冷夜语一下觉眼前茫茫一片,所有思绪都停止了运作,只是瞪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黑血涌出封衍已变乌青的唇间。突然大叫一声,将桌上的空杯打得粉碎,盏底还残留着一点余液,他抱紧封衍渐渐无力下滑的身子:“义父!你,……这是做什么……啊……”眼泪簌簌掉落。
封衍唇边扬起微笑:“我若死了,昭帝就再也没了挟制你的东西,夜儿你可以脱身了。况且,我本有心疾,不过是,不过是早些解脱罢了。”他抚上冷夜语不停颤抖的背:“不要哭……”
冷夜语哪里止得住泪水,他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封衍:“义,义父,你何苦——”热泪上涌,泣不成声。
“痴儿,痴儿……”封衍替他拭着泪,眼里温情无限,轻叹道:“夜儿,到这个时候,你还只肯叫我义父么?”
浑身一震,冷夜语竟忘了噎泣,颤声道:“义……父……?”
封衍苦笑一下,又是一股黑血冲出,他指尖轻抖,摸着冷夜语苍白震惊的面容:“你该叫我爹才对啊……从你到我身边的第一天,我就,就知道你是我的亲生骨肉了。我——”突然一口气转不上,咳了几声。
冷夜语脑间一团空白,身子却抖个不停。
封衍宠溺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你的眉眼跟你娘亲一模一样,咳,还有,你一有心事,就会咬着嘴唇,呵呵,当年你娘也是这个样子……”他回忆起往事,灰败的面色竟变得红润起来。
冷夜语已震骇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听封衍提到自己娘亲,一下惊醒,盯着封衍,似乎想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母子。
似是猜到他心思,封衍摇摇头,喘息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就是迫于母命,违心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害你娘被赶出家门”他眼中流露出痛楚:“我实在是太过懦弱,竟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却又害了另一个我不爱的女子,她,她跟着我没几年,就郁郁寡欢而终。”
冷夜语一手紧紧抓着封衍袍角,嘶声道:“既然你还喜欢我娘,为什么不去找她?”他自幼便知母亲遭遇,认定是封衍负心薄幸,但听他此刻口气,似乎对母亲仍眷恋不已。
封衍眼神已渐渐涣散,听到他问,愣愣摇头:“我都找到过她,可是,可是你娘不愿回头了……我伤她太深,你娘那时也有了新的中意的人,我,我没法让她回来。”
“……胡说,胡说……娘亲说过,你们发了山盟海誓,要厮守一辈子的,她一直盼你去找她,怎么会不肯跟你回来?”冷夜语胸口涨得难受,手背青筋都突了起来。
“山盟海誓么?……”封衍呆滞着眼:“是我先辜负你娘,让她空等那么多年,什么都会变的啊。咳咳,是我自己错过了,——”他慢慢摸着冷夜语:“你娘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我找到她时,看她有了新家,有了孩子,她没有我,还更快乐些。”
“……胡说……”冷夜语全身无法抑制地战栗着——母亲,你抛弃了我,将我送给陌生的路人,却还和别人生儿育女么?母亲!你抱着新儿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呢?母亲!我从小就看着的、日日为抛弃你的人以泪洗面、念念不忘的母亲,可以那样轻易就割舍那份情意,在另一人的怀抱里找到快乐么?……
——人竟然可以如此善变!如此薄情!如此自私!
“我,没有骗你……”封衍的手指开始抽搐:“你娘她是真正放下了,可我,我却要愧疚一辈子……夜儿,害你受那么多苦!”他想再摸下冷夜语的头发,却无力抬手,微微扯出一个笑容,却因嘴角肌肉已渐僵硬,显得甚是诡异:“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好开心。可你一直没有认我,是生我的气罢。我想,慢慢总有一天,有一天,你不再生气了,会叫我一声爹的。”
“……我,没有……”冷夜语听得他那几句哀怨的话语,心如刀剜,泪水泉涌,只是不住摇头,说不下去。
“……是没有生气,还,还是没有不生气?……”封衍眼神迷茫:“夜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叫一声……”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细不可闻,头一垂,没了生息。
“……”冷夜语拼命摇着他的身体,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一感觉手中的人失去了平时的温暖,变得僵硬冰冷,冻得连他的心也要封结。
——我确实生过你的气,可当我来到你身边后,你的父爱已把我所有的恨都抹去了。我一直不敢认你,因为怕你不愿接受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为你所生的孩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
伏在封衍僵直的膝头,冷夜语恸哭着,眼泪迅速濡湿了大片衣衫——我只想每天看着你,听你唤我一声夜儿,我,就很满足了。为什么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真的不配得到幸福么?
昨天,我已失去了心爱的人!今天,我又要失去你了!连最后一个温暖的、可以让我安心哭泣的地方也没有了!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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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掊黄土,一座新坟。风过处,卷起满地冥纸,飘若飞花,扬扬洒洒,却落不到白衣男子的身上。
声势浩荡的殡葬礼终于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唯留冷夜语伫立坟前。
——再也看不到你慈蔼的容颜,再也听不到你温情的呼唤。我,好后悔,没有叫你一声……
微微仰起头,天边翻滚的云彩渐渐变换成封衍清癯的面容,又慢慢散开,再聚拢……竟已成了轩辕昊清晰无比的脸,甚至还带着怜惜和爱溺,深深注视着冷夜语……
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仿佛要融进骨髓的情意!冷夜语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不能再看,否则我一定会再次沉溺在你的柔情里。我已经决心不再见你了!是的,不再见你!
可我忘不了你!我很怕,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去找你,而后再重复一次对彼此的折磨和伤害!我不想再经历那种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痛苦!我,想要忘记你!可我,要怎样才能忘了你?
……
玄昭缓步走近,见到冷夜语墨泉般的长发轻轻漾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玄昭清楚,他已经知道他来了。
“冷夜语……”他轻唤,看着那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慢慢回身。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陡然,冷夜语清冷略显空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谧:“无影其实是你的人罢。”他微露嘲讽的笑意:“那次用如绵来偷袭我,应该——是你的指使,我却错怪了别人。”
玄昭目光闪动:“冷夜语,我那次确实骗了你,不过有些事,我并没有撒谎。”
“我并不想跟你追究。”冷夜语静静地道:“是谁指使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刚开始,确实为了意气之争,想从轩辕昊身边把你抢过来,就用了些手段。”玄昭浅浅笑着,带些涩然:“但我后来发现,我真的喜欢你本身,所以,我更不愿放开你了。”他坚定地望进冷夜语清冽的眼眸:“我是为我自己而争。”
静默半晌,冷夜语低低笑了:“真奇怪,你明明做着卑鄙的事情,居然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玄昭傲然道:“既然做了,为什么怕说?况且,我不争取的话,又怎么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呢?”他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一开始不是轩辕昊囚禁你,强逼你接受他,你会喜欢上他么?”
冷夜语微震,但随即想到无影即是玄昭的人,自己与轩辕昊的种种,只怕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却听玄昭续道:“你刚开始,不也觉得轩辕昊很卑鄙么?我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去争取的话,那才会让我懊悔。”
他侃侃而谈,一派坦荡,冷夜语怔了一会,吐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你说的对不对,不过,我倒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你。”
玄昭温文尔雅地笑着:“你不用反驳,你只需体会我的心意便是。”走近冷夜语,伸出手:“冷夜语!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帮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冷夜语清澈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玄昭仍是一脸和煦的笑容。
帮我忘记么?抬眼凝视天际——真的可以忘记么?像母亲那样决绝,抛弃曾深爱的人,抛弃十月怀胎的骨肉,抛弃过去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全新的人生么?我做得到么?我不是憎恨着母亲的善变、薄情么?
“冷夜语……”
视线落在眼前的清俊男子,冷夜语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喜欢你。”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你可以从讨厌到喜欢上轩辕昊,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我?还是说,你没有勇气再爱一次了么?”玄昭肃然道,犀利的眼光直视冷夜语,似要看穿他内心。
身子轻轻颤栗着,冷夜语避开了玄昭明锐的目光——
凝望片刻,玄昭终于逸出一声叹息:“冷夜语……让我来帮你忘记他罢……”执起冷夜语左手,紧紧握住。
——不是轩辕昊的手,但也是一样温暖的。这个人,真的可以帮我忘记过去么?忘记过去,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么?我,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再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