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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则讲竟陵派锺惺、谭元春的诗。钱先生先讲谭元春的《岳归堂稿》,认为早期的诗,佳者近于清秀简俊。如《谭友夏合集》卷一《马仲良邀饯同茅老若赋·亭皋木叶下》:
秋风带早寒,吹君邻家树。叶叶望远吹,在君阶下遇。本与叶相别,飘焉墙瓦赴。飒沓散秋回,非为霜所误。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幕。
这诗赋“亭皋木叶下”,是写秋景,又是饯别,从木叶下写到将与友人分别的“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再结到“同心照迟暮”上去。是写得比较清秀的。再看他后来所作,如《谭友夏合集》卷二十一《德山》:
维舟无所住,深入乱云间。江水高僧性,梨花古佛颜。塔灵抽寸寸,碑晦想班班。秘密闻幽鸟,威仪见别山。穿筠不愿尽,烹蕨有时还。移步孤峰下,如同树影闲。
这首诗写停船登山入寺,用“江水”来比“高僧性”,意义不明。用“梨花”来比“古佛颜”,当比白。“塔灵抽寸寸”,自注:“周金刚自言,塔长三寸,我当再来。今一寸矣。”这个注不可解,塔高有一定,怎么会长高一寸?“碑晦”意义不明,“晦”是“晦明阴雨”的“晦”,如日暮的阴晦,碑怎么晦,倘碑字剥落不明,又怎么“想班班”?“鸟鸣山更幽”,是山幽而非鸟幽,何以称“幽鸟”?听鸟鸣并不“秘密”,何以称“秘密”?庙里有高僧,怎么称“烹蕨有时还”?这就“幽晦不通矣。”不过谭元春后来的诗,也有明通的,如《谭友夏合集》卷二十一《怀杨修龄先生》:
一诗曾寄到园林,三载怀中未报音。闻议沙场徒气塞,若归原野本情深。德山风雨吹秋舫,穿石云涛涨古琴。闻却此人边事急,明君何可但无心。
这首诗写得清新,说对方有诗寄来,藏在怀中三年未报。对方有将才,所以他议论边疆战事,徒然气塞,感叹朝廷不用他去守边疆,倘然归隐原野本有报国深情。归隐到德山是坐船归来的,只剩风雨吹秋舫。弹奏古琴的声音与穿石云涛相应。闲却此人不用,使边报紧急,君王怎么可以无心抛弃他呢?从这里看,他后期的诗也有清新的。因此,饯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的《谭解元元春》,评谭元春诗:“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这样的批评,指谭诗中有些诗或句是可以的,指所有的诗是不确的。
再看锺惺的诗,如《隐秀轩诗·地集》的《六月初五夜月》:
长夏不肯晚,既晚亦苍凉。凉色已堪悦,况此纤月光。初生如新水,清浅半东墙。寻常如乍见,悲喜触中肠。对月本佳况,乡思亦无方,且复共明月,无为念故乡。
这首诗写得清真,并不晦涩。他的诗也确有晦涩的,如《隐秀轩诗·黄集》的《夜》(十月十五夜,舟已过德州,泊柿林作)。
天寒无不深,不独夜沉沉。难道潮非水,何因风过林。戏拈生灭候,静阅寂喧音。到眼沙边月,幽人忽会心。
这里的“夜沉沉”指夜深,但说“天寒无不深”,即不仅夜深,别的一切都深,这话不好理解。“难道”一联费解,难道潮不是水,为什么风吹过林。“风过林”指起风了,有风就有浪,这跟“难道”句无关。有风起浪,这是浪,不是潮,潮的来去有定时,与风无关。这一联不可解。下联的“生灭候”“寂喧音”,从“风过林”来,这是风生,风生则林喧。松风定即风“灭”,风定即音寂,这和“风过林”结合。但上两联有不可解处。锺惺后期的诗也有清真的,如《隐秀轩诗·宇集》的《春幕看桃花宿王氏山庄作》:
春遍郊原恐易终,人情争向数朝红。曾经咏赏心尤恋,未接香光魂早通。山月一更风雨后,园花半日霁阴中。忍看归路飞飞处,较昨来时已不同。
这首诗写得明白,“数朝红”,即数朝的红桃花,说明红桃容易谢落。“未接香光”的“香光”指桃花,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灼灼来形容桃花,即指它的光。桃花是花,所以连带提个“香”字。经过一更风雨,“飞飞”正指花谢花飞了。这首比较清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锺提学惺》说:“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摘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又称“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山中怪物)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这就说得过分了。钱先生指出:“伯敬欲为简远,每成促窘;友夏颇希隐秀,只得扞格’,就跟钱谦益的攻击大不同了。钱先生又用孟郊的寒、贾岛的瘦来比锺谭两人的诗,是有所肯定的。
钱先生又指出刘得仁、喻凫的诗似锺、谭。如刘得仁的《宿僧院》:
禅地无尘夜,焚香话所归。树摇幽鸟梦,萤入空僧衣。破月斜天半,高河下露微。翻令嫌白日,动即与心违。
喻凫的《题翠微寺》:
沿溪又涉巅,始喜入前轩。钟度鸟沉壑,殿扃云湿幡。凉泉堕众石,古木彻疏猿。月上僧阶近,斯游岂易言。
这两首诗,中间四联写景,写得深细有特色,不同一般的泛泛而谈,颇近竟陵派诗。
《谈艺录》读本(一九)竟陵派诗论
锺谭论诗皆主“灵”字,实与沧浪、渔洋之主张貌异心同①。《隐秀轩文》往集《与高孩之观察书》曰②:“诗至于厚,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能即厚。古人诗有以平而厚者,以险而厚者,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云云。参观谭友夏《自题简远堂诗》云③:“诗文之道,朴者无味,灵者有痕。予进而求诸灵异者十年,退而求诸朴者七八年”;又《与舍弟五人书》引蔡敬夫称其“笔慧人朴,心灵性厚”云云。议论甚佳。即沧浪所谓“别才非学,而必学以极其至也。”亦即桴亭所谓“承艾添膏,以养火种”也④。以“厚”为诗学,以“灵”为诗心,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以空为灵矣。范仲闇曾选《锺李合刻》⑤,周氏《尺牍新钞》卷七载范《与友人书》云⑥:“伯敬好裁,而下笔不简,缘胸中不厚耳。内薄则外窘,故言裁不如言养。”按伯敬《诗归》评语反复于“厚”字⑦,《与高孩之书》又言“养以致厚”,而自运乃贫薄寒乞,此正伯敬所谓“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见”者也。仲闇之讥,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钝吟杂录》卷三曰⑧:“杜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近日锺谭之药石也。元微之云:‘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王李之药石也。⑨”又曰:“锺伯敬创革弘正嘉隆之体,自以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学。余以为此君天资太俗,虽学亦无益,所谓性情,乃鄙夫鄙妇市井猥媟之谈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按“鄙夫鄙妇”一语,或可讥公安派所言性灵,于竟陵殊不切当。必有灵心,然后可以读书,此伯敬所自言;与钝吟所以讥呵伯敬者,正复相同。此又予所谓锺谭才苦学不能副识之证也。《杂录》卷五谓王李诗法本于沧浪⑩。钝吟不知锺谭诗法,正亦沧浪之流裔别子。伯敬《感归诗》第十首自注云:“谭友夏谓余以聪明妨禅,语多影响。”《文·往集·答尹孔昭》云:“兄怪我文字大有机锋。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机锋。”谭友夏《奏记蔡清宪》亦有“以诗作佛”之论。诗禅心法,分明道破。其评选《诗归》,每不深而强视为深,可解而故说为不可解,皆以诗句作禅家接引话头参也。纳兰容若《渌水亭杂识》卷四称伯敬“妙解《楞严》⑾,知有根性,在钱蒙叟上⑿。”余窃以为谈艺者之于禅学,犹如先王之于仁义,可以一宿蘧庐,未宜久恋桑下。伯敬引彼合此,看朱成碧。禅亦生缚,忘维摩之诫⒀;学不知止,昧荀子之言⒁。于是鹦鹉唤人,尽为哑子吃蜜。语本《续传灯录》卷十八慈受禅师答僧问⒂。其病痛在此。至以禅说诗,则与沧浪、渔洋,正复相视莫逆。渔洋《古夫于亭杂录》卷五云⒃:“锺退谷《史怀》多独得之见⒄。其评左氏,亦多可喜。《诗归》议论尤多造微,正嫌其细碎耳。至表章陈昂、陈治安两人诗,尤有特识。”渔洋师友如牧斋、竹垞⒅,裁别明诗,皆矢口切齿,发声征色,以诟竟陵。渔洋非别有会心,岂敢毅然作尔许语乎。《何义门集》卷六《复董讷夫》云⒆:“新城《三昧集》乃锺谭之唾余⒇。”杨圣遗《雪桥诗话》续集卷三记焦袁熹斥新城神韵之说(21),谓“毒比竟陵更甚”。皆不被眼谩者。世人仅知渔洋作诗,为“清秀李于鳞”(22),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中语,赵执信《谈龙录》引之(23)。不知渔洋说诗,乃蕴借锺伯敬也。(103—105页) ①锺谭:明锺惺、谭元春。沧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渔洋:清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
②《隐秀轩集》:分天地玄黄……等集,锺惺撰。
③谭友夏:明谭元春字,有《谭友夏合集》二十一卷。
④桴亭:清陆世仪号,有《思辩录辑要》三十五卷。
⑤范仲闇:清范文光字,号两石,尝为锺惺、李梦阳合刻。
⑥周氏:清周亮工辑《尺牍新抄》十二卷。
⑦《诗归》:五十一卷,明锺惺、谭元春合编,分《古诗归》,十五卷,《唐诗归》三十六卷。
⑧《钝吟杂录》:十卷,清冯班撰。
⑨王李:明王世贞、李攀龙。
⑩沧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
⑾纳兰容若:清纳兰性德字,有《渌水亭杂识》四卷。《楞严》:佛经名,十卷,唐天竺沙门般刺密谛主译。
⑿钱蒙叟:清钱谦益号,亦号牧斋。
⒀维摩:即维摩诘,佛名。《维摩诘经·观众生品》,称天女散花,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花至大弟子即着不堕,证俗习未净,禅亦生缚。⒁《荀子·劝学》:“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术)则始平诵经,终平读礼。”即学止于读礼。
⒂《续传灯录》:即《建中靖国续传灯录》,宋释惟白撰,三十卷。因作者意在续道原所撰之《景德传灯录》,故称《续传灯录》。
⒃《古夫于亭杂录》:六卷,王士禛撰。
⒄锺退谷:锺惺号,有《史怀》十七卷。
⒅竹垞:清朱彝尊字,有《明诗综》一百卷。
⒆《何义门集》:十二卷,清何焯撰。
⒇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有《唐贤三昧集》三卷。(21)杨圣遗:晚近杨锺羲字,有《雪桥诗话》十二卷,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余集八卷。焦袁熹:清作家,字广期。
(22)李于鳞:明李攀龙字。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一卷,清吴乔撰。
(23)赵执信:清人,有《谈龙录》一卷。
这一则讲明锺惺、谭元春的竟陵派诗论。竟陵派诗论皆主“灵”字,如谭元春《诗归序》:“有教春者曰:公等所为,创调也,夫变化尽在古矣。其言似可听。但察其变化,特世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