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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元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茗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纪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送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得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出刘小姐原赠他的汗中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烩炙人口不休云。
卷十二 钱塘霸迹
草莽英雄乘权奋起,而招集士卒,窃据一方以成霸王之业,往往有人,不为难也,然皆侥幸得之,不旋踵即骄横失之;惟难在既成之后,能识时务,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趋丧亡,不独身享荣名而子孙且保数世之利如钱郕王者,岂易得哉?嗟乎!此吾过西子湖滨,渴钱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钱,名镠,字具美,浙之临安人也。初生时因有怪征,父母欲弃之,赖得邻人钱婆苦劝而留,故俗名“钱婆留”。少贫贱,及父母亡后,而孑然一身,愈觉无所为,却喜他天生的骁勇绝人。此时东西两浙之盐务大有利息,但官禁甚严,元人敢于私贩。钱镠贫困无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汉子,暗暗贩卖私盐。捕人知风来捉,他却自恃骁勇,尽皆被他打走,一时不能得他的踪迹。如此数年,遂不乏钱财忽自想道:“贩卖私盐,此小人无赖事也,岂大丈夫之所为!”正是:
乘时思奋起,雌伏不为雄。
壮志常留剑,指吞吴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间,适值狼山镇守将王郢等,有功不赏,遂招众为乱,一时猖撅,势不可当。此时浙中虽有节度使悾莅其地,不过虚应朝廷名号;至于谋讨之事,竟不能行,全赖各县乡勇士团出力。那士团内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临安人,最有英略。闻王郢作乱,遂欲起兵讨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钱镠访知,不胜欢喜道:“此吾出身之会也。”遂往投之。董昌见其人物雄伟,气宇不凡,不胜羡慕;又闻知也是临安人,同出一乡,更加欢喜,因用为前部位讨王郢。王郢虽一时汹汹,然皆乌合,未经大战,钱镠兵至,前后冲击,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闪烁列旌旗,战士常随钲鼓齐。
赢得将军封万户,滔滔腥血贱轮蹄。
朝廷闻董昌讨贼有功,遂补为石镜镇将,董昌遂以钱镠为石镜兵马使。
自是,董昌与钱镠之英名著于两浙。到了中和年间,黄巢作乱,淮南节度使高骈遣一使者来召董昌到广陵去议事。董昌见他宫尊权重,不敢不往,因带了钱镠同至广陵进见。高骈因说道:“董将军平王郢之乱,战功矫矫一时。今黄巢犯顺,横拢中原,将军既拥重兵,何不从予而讨平之?亦一代之奇勋也。不知将军有意否?”董昌听了,一时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骈因又说道:“此大事也,非鲁莽应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复我。”正是:
思深能胜敌,审处可谈兵。
不是同谋侣,何须强用心?
董昌因谢而辞出,与钱镠商议。钱镠道:“往讨黄巢,固英雄之事,然从人牵制,未必便能成功。况镠观高公,不过虚扬讨贼之名,实无讨贼之意,不若以捍御乡里为辞,归而图杭城以为根本。此实际也。”董昌听了,大以为然。到次日,因进复高骈道:“以昌僻乡士将,得从坛制旌节,进剿黄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虽亡,而余党尚潜林伏谷,末将若执量随征,倘潜伏者一旦复起,乘机乡里,则是后效未见一班而前功早已尽弃,故踌躇而不能立决也。望台相教之。”高骈听了道:“将军所思,实老成之见。既是这等。请回罢。”
董昌既还石镜,兵马渐多,以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缓图;不期过不多时,忽闻朝廷命路审中为杭州刺史,董昌因惊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则我镇将无能为矣。再相攘夺,未免伤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据之?彼闻吾先至,惧而不来,则声色俱可不动。即敢于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实亦元奈我何。”算计定了,即领兵将入据杭州,自称都押司知州事。正是:如机不妨先下手,事后方知志过人。
杭州刺史路审中,正兴兴头头要到杭州来上任,不期才到得嘉兴,早有人报知:“石镜镇将董昌,已人据杭州,自称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审中闻知,不胜惊惧,道:“董昌,乡团也,自恃讨王郢之功,往往横行,补为镇将,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复人据杭州妄称押司,此岂知礼义之人之所为?我若到任,与之争辩,必遭其辱;莫若归奏朝廷,再作区处。”因而回朝。正是:两人计较都相似,更看何人胜一筹。
有人报知董昌,董昌大喜,以为得计。钱镠因说董昌道:“天下事,虽可强为,然名分不正,终难服人;人不我服,祸之根也;路审中奉朝命而来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将军乃以兵将之强,先人而据之,使路审中畏惧不敢至而逃回,此等举动,实于名分有伤,虽朝廷微弱,不能兴师讨罪,倘草莽又有仗义英雄,如将军奋起者,一旦执此以为口实,不知将军何以应之?”正是:英雄料事多周匝,绝倒当牟都押司。
董昌听了大惊道:“吾一时造次,实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错,却将奈何?”钱镠道:“将军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则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钱镠道:“要正也还不难。小将见镇海节度使周宝,庸懦人也,况又多欲。若遣将吏,多赍金币,请于周宝,求其表奏朝廷,以将军为杭州刺史。彼若肯请,则朝廷元不从之理。朝廷命下,则将军名正言顺矣。”董昌听了大喜,因急遣将吏多资金币,清于周宝。宝果庸懦贪财,虽明知董昌据杭之为僭窃,却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赂,遂欣然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为杭州刺史,则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钱镠一计定杭州。
凭君漫论经邦事,谟什胜算有谁俦?
朝廷见节度使表奏,以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实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后,十分敬重钱镠,百事皆听他张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盗,竟陡升了刘汉宏到浙东来做观察使。你道这刘汉宏是个甚么人?原是充州人,乘黄巢之乱,遂在江陵起而为盗,一时党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扰,因征东方诸道兵讨之,汉宏恐不敌,因而诸降。朝廷见其降,遂以为宿州刺史,汉宏又怪朝廷赏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东观察使,他既到浙东,又嫌浙东偏僻,因遣弟刘汉有,与马步军都虞候辛约,共将兵二万,屯于钱塘江上。欲谋兼并浙西。
一时报到杭州,董昌闻知,不胜惊恐,道:“刘汉宏,大盗也。与黄巢共扰中原,为害不小。今坐拥浙东之重兵。而遣将以窥浙西,吾杭兵将虽有,恐非其敌,为之奈何?”钱镠道:“刘汉宏虽为大盗,骚扰中原,实未逢劲敌,今又轻觑浙西,遣将来窥,好生无礼。请乘彼未备,痛击之,令其片甲不还,以振先声,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钱镠领兵三千,驻扎钱塘江口以御之。
钱镠既至江,以探知刘汉有与辛约,惧立营对岸,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