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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纸笔,竟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卷十 虎溪笑迹
释家之有高僧,犹儒家之有才子也。才子虽修齐诚正工夫,到不得圣贤地位,然不朽文章,亦名教之所重。高僧的学问虽不及佛菩萨之神通,然戒律精严,性情灵慧,亦鬼神之所钦,高人之所敬。行为佛法增光,坐为湖山生色,有不可埋没者也。惟其品第相因,故才子与高僧,往往两相契慕。虎溪一笑,有自来也。
你道这笑迹,是怎生样留的?原来西湖南山中,有一龙井寺,本名龙泓,其来久矣。在孙吴的赤乌年中,葛稚川在葛岭炼丹,便按方位,选灵秀,到此龙井中来取水。盖因此地的林抛幽古,山麓深沉,满山空翠之色,泠泠欲滴;而石涧流泉,淙淙然不舍昼夜。闲花寂草,铺满深山;鸟韵樵歌,响答林谷。境界已自不凡,又相传井中有龙居焉,故大旱,居民祷雨,每到此拜求,多有灵验。一向也有僧人栖止,然无道德,无才能,不能为湖山开出生面。直到宋朝嘉祐年间,方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元净。后来神宗皇帝喜其讲解精微,又赐号辨才。他是临安於潜人,曾受戒于天竺的慈云法师,故学行精进;每每行住坐卧之处,都有舍利子流将出来;左肩肉上又现出袈裟文八十一条,后直到八十一岁方才坐化。他到了湖上,四山捡选,要寻个幽胜之地,以为栖息。湖曲则厌繁华,五云又嫌孤寂,直上风篁岭,寻到龙井,见其山灵水活,朝夕可亲,径路逶迤,又不阻绝,方才茸旧增新,创成一个丛林,住在里面。
从来说“人杰地灵”,这龙井寺自有了辨才住锡,只觉得一日兴头似一日。这是为何?盖因辨才的道行精严,又能持楞严秘密神咒,为人治病立愈,故有人尊敬他,不啻活佛,而辨才却只以学者自居,有才名之人来相访,便无不接见,恐怕当面失了高人。争奈龙井路虽不甚远,而山高路峻,往还者虽说有人,毕竟稀少。此时天竺自慈云法师归西之后,遂无高僧主持,便觉冷冷落落,不甚兴头。太守沈文通见了,甚不过意,因对众说道:“天竺乃观世音菩萨的丛林,观世音菩萨之教,是以声音宣扬佛力,却不是禅和子习静之处。吾闻龙井寺的辨才和尚,大有灵慧之才,若请得他来为天竺之主,宣场教力,便自然要兴头一番。”众人听了,皆以为然。沈太守见人情乐从,不胜欢喜,便做了一通请启,到龙井来敦请辨才法师出山,为天竺之主。正是:
佛法何尝择地兴,名山往往得高僧。
移将龙井菩提妙,来作三天竺上乘。
那时辨才的初意,也不肯舍了龙井之静,而就天竺之喧,只因却不过沈太守的面皮,只得应承来了。不期一到了天竺,人皆久慕其名,来学道的,来求讲的,纷纷不一。辨才虚心好道,又怕失了高人,凡来相访的,无不殷勤接见,与他论法谈禅,所以来的人多向往。况又能为人治疾,就是三五年不能痊可的病,只要他在佛前至诚忏悔已往之愆,消除未来之过,拜毕,辨才便取净瓶中杨柳枝水洒地,结坛跏趺而坐,面前置净水一碗,朗诵楞严神咒三遍,再将杨柳枝上水,滴于病人手心内,叫病人饮了,随你千般病症,顷刻就好;任你一二十年宿疾,医士药不能奏效的,一遇辨才,便无不好之理。偶然出到秀州楞严寺里,适有嘉兴县令陶彖,止生一子,名凤官,年方十八。来任不上一年,忽染一奇症,犹如“还魂记”中说的,“似笑如啼,有影无形”,却是一个邪神野鬼牵缠;忽哭忽笑,忽起忽拜,谜言谜语,呢呢念念,饮食都废,骨瘦如柴。父母见他如此光景,不胜惊惶,广延医药,有的说是痰迷心窍,吃了许多半夏、竹茹、贝母,消痰之药,也不见效。有的说是心神恍惚,吃了许多琥珀、硃砂、牛黄、镇心之丸,绝不相干。父母见此光景心慌,只得求神祈祷。
原来嘉兴最信的是师巫,听得县里要祈祷,便来了八个,这干人口里专会放屁,敲锣击鼓,跳起神来,骗猪头三牲吃;哩哩罗罗,请起几位伤司五路,唱了几个祝赞山歌,假说:“我是金元七总管下降。”一个道:“我是张六五相宋老相公是也。”不过是饮食若流,做个饱食饱餐的饿鬼一通,有甚效验?再访得城隍庙有个贾道士法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