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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杨晓冬看了这些惨景,咬紧牙齿,想:圣洁的国土,美丽的城池,被野兽们糟蹋到什么地步啊!
走过女二中,韩燕来扭过头来小声说:“刚才那个地方住的是日本宪兵队,老百姓叫它阎王殿。很多好人,只见抓进去,不见放出来,夜深时,没人敢从这儿走!”
“敢是戒严?”
“就是不戒严,谁忍心听那受刑不过的嚎叫呢!”
“原来这样。你蹬快点,咱们回家吧!”
二
小燕撩开门帘,对着院中的积雪说:“这老天哪!说下雪,就忙忙乱乱地整天下个不停;现在停了,又不声不响地也不告诉人。”
西屋周伯伯说:“小燕子!你嘟囔个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扫出条路来,别叫杨叔叔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俺们的屋子还没拾掇好呢!”
“那忙什么,先扫雪——从大门扫到北屋。问问苗先生吃过晚饭没有,他愿不愿意杀一盘棋?”
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来心情愉快,见到这些景色,更加兴奋,见了什么想跟什么说话;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向她微笑点头。猛抬头,发现广场边沿黑魆魆的象是杨叔叔同哥哥回来了。她等着和他们招呼,甚至想躲在树后吓唬他们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们始终迟迟不前,她再仔细看时,哪里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墙。
“真是背兴,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发抖的时候,才走回家来。虚掩住门,开始扫雪。雪厚盈尺,一扫帚下去一个窠,用力连扫几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冻地皮。她十分喜爱雪的洁净,细心地不让隆起的雪堆溅上一点黑土星。这样,等扫到苗先生门口时,浑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长气,清冷新鲜的空气使她精神格外振奋起来。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灯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杀棋。周伯伯是红脸,浓眉,大眼,宽嘴岔。苗先生,发灰白,脸蜡黄,细眼瘦脸尖嘴头。两人同庚,都是属虎的,满五十岁了。周伯伯象只粗犷硕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条短小玲珑的蝎虎。周伯伯双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着:“快走!走呵!”
苗先生离桌子半尺坐着,脑袋左右摇晃,不管对方怎样催,他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慢着,别心急,绵羊迟早会赶到山里的。”
周伯伯专心下棋,似乎他这一辈子所关心的就是这盘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气,推门进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没注意她走进来。她站了分把钟,再也忍不住了:
“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对方“嗯”一声,眼睛没有离开棋盘。
“杨叔叔的事,到底咋办?跟苗先生说说嘛。”
“你这孩子,真唠叨,大雪天,联保所还有办公的?先住下就是。顶卒!”
苗先生提一步车,威胁住周伯伯两个过河不靠拢的卒子。他松了口气,尖嘴头吮住一支“飞马牌”的纸烟,欣赏着对方的困难处境。移时,回过头来说:“小燕儿,你家客人下火车丢了证明书吗?这不碍,户籍科里咱们有朋友,托他补一个就是。”看到对方为自己两个卒子的命运担心,他越发高兴:“没关系,我最喜欢念书人,没地方的话,就住到五号房间。”五号房间紧挨着周伯伯的屋,是个小跨间,不久之前为一个打鼓儿的单身汉所住。这间小屋空了两个多月,这对作为二房东的苗先生来说,当然是一笔损失。
听到丈夫的话,苗太太从灯后面伸出头来说:“这房间可不能随便租赁,说不定人家啥时候回来哩。”她的话明是扯谎,打鼓儿的早已退了户口,肯定不再回来。她说这话的本意是觉得小燕家的来客既是识文断字的人,这些人条理多,眼皮儿尖,说话刻薄,找个职业,十之八九是混官面。同这种人住同院,出门入户都不方便。不过她也愿意让出这间空房,得点零钱花。
小燕听说苗先生同意杨叔叔搬进来,非常高兴,想不到苗太太泼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杀大权操在男的手里,便先争取主导方面。她说:“俺杨叔叔书理儿深,住在咱们院里,苗先生满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一会儿又用夸耀的口吻对女主人说:“苗太太呀!你可晓得俺杨叔叔的为人吗?他可善良啦。跟这种人同院住,打着灯笼也难寻呀!”可是她的话并没引起多少反应。下棋的专心厮杀,苗太太针线活儿紧。小燕心中有事,里走外转,有时候象只小公鸡似的,挺直脖子,注意着外面。韩燕来一敲门,她便飞也似的跑出去。杨晓冬他们刚一进院,她一划上门,就快步到北屋给下棋人报了个信。苗先生听了,说请客人进北屋坐。周伯伯马上拉开大嗓门,“杨老弟!苗先生请你北屋坐哩,来吧,这里有开水喝!”
韩燕来扯住杨晓冬的袖口,说:“不去,别同这种人打交道。”杨晓冬知道燕来指的是苗先生,觉种认识这个人有好处,没好处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这里站脚存身呢。他拒绝了韩燕来的意见,一面端详窗户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随小燕,进了北屋。没等人介绍,他主动地问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发觉来客谈吐文雅,举止大方,立刻产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试着从炕上滑下来。杨晓冬双手拦住,“自家人,不要客气,我也来观棋。”说着在小燕搬来的长凳上打横坐下。苗太太见客人横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将身子慢慢地朝灯影里移动,借丈夫的身体,遮住客人的视线。
棋局重新开始了。两个指挥员,两种战斗风格:周伯伯大杀大砍,直出直入,专门“对车”;苗先生虽然对这种无礼的棋风很恼火,但当着客人,不愿意暴露自己没修养,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横扫了对手一眼,然后委屈地将自己的“车”收回去。
壶水开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里一样,灌好茶壶,又去通火炉。火星四溅,火苗高窜,屋子里温度突然热呼呼的,很有生气。杨晓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他接过小燕斟好的茶,头两杯递给下棋的双方对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贯注在棋局的胜败上,接茶杯时,只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棋盘,杨晓冬根本不注意这些小节,端着第三杯茶很客气地送到苗太太跟前。苗太太三十出头了,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对她丈夫来说,还是个年轻的妻子。人长的不难看,穿的也整齐。在熟人跟前爱说爱道的,对杨晓冬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倒觉得有些局促。她蜷缩在灯影暗处,紧盯着男人的脸色。没想到客人会给她送水,仓皇接过茶杯,又感到应该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时不小心,一下子,碰着丈夫的肩胛,热水从她发颤的手里溢出来,怕烫着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闪身,谁知又碰醒了她身边六岁的男孩子进宝。进宝睁开眼便要撒尿,见屋里人多,他闹着要去外面撒。母亲告诉他外边雪大风紧,不能出去。小孩听说有雪,闹着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儿两个发生了争执。苗太太说,外边天气冷,不能去。原来她那对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愿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脚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妈妈的苦衷,坚持要出去。接近败局的丈夫,被他们吵的心烦意乱,蜡黄脸沉了下来。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对不听管教的孩子又束手无策。这时候,杨晓冬站起来,走到进宝被窝前说:“来,叔叔抱你去!”孩子一听,立刻高兴地爬起来。苗太太帮着给孩子穿上衣服。杨晓冬抱着他到门外去撒尿,顺便给他讲了个馋老婆看雪的故事。进宝经过这一番活动,精神振奋了,回得屋里,再也不钻被窝,硬要跟杨晓冬一块看下棋。不断问这问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苗先生在紧张的战局中,为进宝的安静,为客人的友谊,十分高兴。苗太太从接茶杯时就觉得这个客人平易可亲,及至人家给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这样亲昵地听客人的话,唤起了她爱屋及乌的心情,对杨晓冬发生了好感。小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生一计,便逗进宝说:“进宝!明儿个杨叔叔领着咱们到雪地里支起筛子捉麻雀,你说好不好?”进宝听说,十分赞同,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说:“我是哄着你玩哩,杨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进宝急了,“我要叔叔,妈妈,我不叫叔叔走。”说着,双手抱住杨晓冬的脖子,撒娇撒痴,无论妈妈怎么劝说,只管一头扎在杨晓冬的怀里,再也不肯松手。苗太太终于哄着儿子说:“进宝,别调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说好啦,让叔叔搬到咱们院来。”小燕见苗太太转变态度,高兴得眼睛发亮,张开喇叭形的小嘴直笑。这一切都使杨晓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着进宝贴稳身躯,一起观棋。
战斗激烈到白热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将”法吃了苗先生一条“车”,他利用这种优势,拚命向敌方攻击。苗先生败局已成,但当着客人又不愿认输,竭力拖延时间,想争取和棋。周伯伯很讨厌这种作风。心想:“干干脆脆,棋输木头在,何必脸发红。你越不认账,我就非杀光你不可。”苗先生脸孔灼热,呼吸迫促,心里责怪对方,也痛恨自己,为啥开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马蹄表过了十一点钟,他更加紧张了。杨晓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这流人:脸皮儿薄的象灯花纸,虚荣心重的火车都拉不动;一局小棋的胜负,他会彻夜失眠;国家兴亡大事,他们可以无动于衷。
杨晓冬是个弈棋能手。他决定援助弱方挽回“面子”,趁着周伯伯棋胜不顾家的当儿,帮助苗先生出了两着棋。胜利者损失了一匹战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额上的冷汗,怀着失而复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满脸陪笑说:“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说着,从身旁接过孩子,并向客人亲切地寒暄问候。客人抚慰过孩子,乘势辞谢了苗家夫妇,跟随小燕出来。
三
小燕家屋里和苗家就象两个季节,冷嗖嗖地袭人肌肤。但这间屋子,被小燕拾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柜,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锃亮,油醋瓶瓷瓦罐摆的整整齐齐,油条篮子挂在房梁高头,从那里发出甜丝丝的油香味。炕上横铺两个被窝,贴北墙犄角,支着一张板床,上铺破棉被一条,磁釉凉枕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炉,业已放在墙角。
韩燕来一直在院里擦车,直到杨晓冬从苗家出来,才一块进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里这样整齐清洁,一叠连声地夸奖妹妹心灵手巧。近几年来在小燕的记忆里,几乎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般兴致。她眼里含着笑花,向哥哥学说苗太太从拒绝到同意杨叔叔搬来居住的经过。……
开始安排睡觉了。杨晓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