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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她反问着。“在广场边上跟你撞个满怀的,不就是他?”
“是他!”杨晓冬追忆着刚才那个年轻小伙的模样。这时,窗外走过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洪亮的本地口音:
“小燕!你跟谁说话?”
“哥哥!赶快进来!”
三
虽然小燕家的房屋简陋晦暗,对于一夜饱受风霜的来客,却有无限的温暖。客人盖了两条棉被,头前升起火炉。火炉对面并排坐着韩家兄妹,客人要他们谈谈别来十年的经历。
说不清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感伤,哥哥脸胀的通红,眼睛凝视着火炉,说不出一句话;妹妹急得抓耳挠腮,抱怨哥哥见了生人那么憨傻,生怕冷淡了客人。她憋不住了,先开了腔:
“爹爹死后,妈妈领着哥哥和我下了关东,混了两年,差点没喂了关东狗,多亏周伯伯把我们带回来。不久,妈妈得急症死啦。哥哥考入电灯公司,干了三年,学会了手艺,就赶上鬼子来啦。哥哥不肯给鬼子干事,赌气辞了职。接着就失业,有本事没人用,有力气没处使。周伯伯看着俺兄妹可怜,把他那辆三轮,让给哥哥拉。哥哥有股子拧脾气,钱挣多了,一文不花,饿着肚皮把钱拿回家来;钱挣少了,连家也不进,到酒馆里把钱喝净。看他年轻轻的,喝足了,是醉汉;睡醒了,是傻子。要不是我挎个油条篮子,早饿散他的骨头架子啦!”
“别净抢嘴夺舌的。我替你趸来馃子啦!提着篮子卖点去,留神长眼力,有事给家送个信。”哥哥从广场上遇到杨晓冬的时候,觉得他既陌生又特别,仿佛见过面,一时又想不起来。当晓得他是父亲的老战友,是十年前领着他浮水给学校送信的叔叔时,对他的身份和意图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因而要小妹留神报信。在小燕子看来,爹娘死后,门庭冷落,家里穷的掀不开锅,压根没个亲戚朋友走上门来;今天偶然遇到爹爹的朋友(这个意外的幸运,是她的眼力和本事呵!凭哥哥?他当面把人家放走了呢),真是件大喜事。是喜事,就该把西屋周伯伯,北屋房东苗太太呼喊出来,给大家介绍介绍,叫他们知道韩家也有出头露面的亲戚,这有多好。她想到就做,并不等哥哥同意,伸手撩开门帘,门外雪花乱舞,一股飘摇的雪花随着冷风钻进小屋,“哟!老天爷真鬼,偷偷地下雪也不告诉人。真是。”说完,她尖起嗓子喊:“周伯伯!快起来呀!”
哥哥制止她说:“小燕,甭吵叫!下雪天馃子容易反潮,赶快卖掉,割半斤肉,咱给杨叔叔包饺子。”
哥哥最后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说:“包饺子,太好啦!我去割肉,现成的白菜,还有二斤白面。不够的话,我吃豆面的,连周伯伯也请过来。”
“大清早起,你乍呼什么!”随着宏壮粗犷的声音,周伯伯走进来。这位老人,头发苍白,高鼻深眼,赤红脸,宽下颏,腰板挺的很直,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很结实的人。小燕子不等哥哥说话,抢着给他们作了介绍。周伯伯伸出有力的大手掌,紧紧地攥住杨晓冬的手:“怎么,你跟燕来他爸爸也是磕头换帖?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今年可有四十?”杨晓冬笑着说:“差不离。”“那你是老弟啦。”杨晓冬边点头承认,边从他铁箱子般的手里,抽回自己麻酥酥的手。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他以当家作主的口吻,吩咐小燕放下篮子在家剁馅,吩咐燕来陪着客人说话,他自己去割肉买东西。也没征求谁的意见,从桌上拿起空酒瓶,撩开门帘,闯闯地走出去。小燕为了使客人安静,端着白菜白面到周伯伯的房间去。
院里,落着撕棉坠絮的大雪花。小屋里很暗很静。杨晓冬和韩燕来对脸坐着。韩燕来有很多话要说,由于心烦意乱,不知从何说起。
杨晓冬看出这位小伙子心事重重,试探着摸索他的思想情况。
“生活过的可好?”
“这哪叫生活呢?一天吃不饱三顿饭,一年混的衣服裹不住身。”
“你们这地方安定吧?”
“鬼子,汉奸,特务,狗腿,多的赛过夏天的臭虫苍蝇,还安定得了!”
“他们经常到西下洼子来?”
“你说西下洼子,这地方还背静,可你总得出门呀!”
杨晓冬同韩燕来谈没多久,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音,周伯伯左手托着红里套白的鲜牛肉馅,右手提着一瓶酒,小燕端着白菜馅跟进来。于是宾主四人一齐动手,擀皮拌馅包饺子。时间不大,全部包好。周伯伯吩咐小燕放好饭桌,让客人坐到上首,提瓶给客人斟酒的时候,他说:“小燕家兄妹,一年到头,没有亲戚朋友走动。今天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多叫人高兴呵!没别的,清水饺子红粮酒,咱们喝个痛快。”
小燕搅完了锅,睁大带笑的眼睛,盯着锅底说:“杨叔叔这一来,煤火也高兴,看!火苗儿舐着锅底,够多欢势。”
水饺端上饭桌,韩燕来还没就座,老人象是理解到什么,伸手拿起豆绿茶杯,说:“你干么还闷头闷脑的?平常反对你喝酒,今个你也开开斋。”说着,倒了半杯酒;递给韩燕来。韩燕来盯着酒杯,气也不哼。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呷了一口酒,话板密啦:“我这个人,不会虚情假意,有什么说什么。我没儿没女的,他兄妹就象我的亲生儿女一样。我呢,也愿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姑娘,岁数虽小,肯听话,也情理;这个燕来呢,性格不好,是个没把儿的流星,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这遭儿来喽,多住几天,好好调理调理他,叫他学老实点!”
“周伯伯!你说的是什么呀?”燕来已经不满,当着客人不好发作出来。
“你估量着我看不透你的心思呀?休想蒙我,说穿了你,你整天想斜性!”
周伯伯对待他们兄妹,确实用了疼儿疼女的心肠,但他们之间还是经常吵嘴。争吵的对手主要是他和燕来,小燕处在帮腔的地位。小燕的立场没准,有时站在哥哥一边,有时帮助周伯伯,有时两边解劝。吵嘴不是为了吃饭花钱的生活问题,在这方面他们互通有无,不分彼此,过的象一家人一样。他们的矛盾主要是思想不一致:平日里,燕来在外面听到看到不平的事,回到家来又骂又叫。老人怕他惹是非,就想用长辈的口气教训他。越教训,对方越不服,结果把外边不平的事,转变成他们之间的顶嘴材料。比如老人劝他:“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捅马蜂窝,还不是自找挨螫。”燕来说:“我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人说:“拉谁的马?再胡说,我连三轮都不叫你拉。”“不拉三轮更好,我到大街上截鬼子的汽车。”这样越闹越凶,有时闹的双方连话都不说。今天周伯伯又发火了,由于杨晓冬在场,韩燕来没有哼声,把涌到嗓门的“对嘴”话,用唾沫强压下去。杨晓冬新来乍到,不好评论谁是谁非,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举起竹筷,笑着说:“饺子快凉了,大家都吃。”趁老人去揪大蒜的空儿,小燕附在杨晓冬的耳根前,小声吐吐了两句,杨晓冬会意了,老人回来入座的时候,便频频朝他敬酒。果然小燕那句“一杯话多,三杯乜眼”的话证实了,半茶缸酒没喝完,老人双眼发粘,呼吸气粗,勉强咽了几个水饺,显出颓然欲倒的姿势。小燕一边向杨晓冬睒眼,一边搀起老人说:“回你屋休息会吧,我扶着你。”而后,她匆匆吃了一碗豆面饺子;提篮子到门外去做小营生。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越阴越沉,屋子暗的象黑天一样,炉火映在屋顶,一片通红。这些,对于进行内线工作的人说来,是最好的谈心时刻。
杨晓冬滔滔地讲完他要讲的一片道理。
韩燕来沉默着,炉火映着他风尘仆仆但又年轻发红的脸;身子不动象泥胎,面孔不动象石板,两只冒着火焰的眼睛,象跟谁发脾气般的死盯住墙角。当听到杨晓冬说:“我进城来,特为找你。你不比别人,不能这样糊糊涂涂地呆下去。”他骤然立起,扭转头,劈手从桌上抄起那半碗酒,长出一口气,带着恨病吃药的神情,一口吞下去:
“杨叔叔,你对我的看法不对!我不是糊涂混日子的人。难道我从几千里外讨饭跑回来,还不为的出口舒坦气?可是,周伯伯掐我的头皮,小燕拉我的后腿,我能怎么办呢?我好比隔着玻璃向外飞的虫鸟儿,眼看到外面明朗的天,头碰的生疼也出不去,一来二去,变成断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韩燕来在发电厂学徒的时候,每逢下班就到河坡溜湾,有意无意之间,认识了一位撑船的水手。日久天长,知道这个水手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经过几次谈话,这位同志答应介绍他去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在这些日子里,他显得活跃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这个日子到来。有一天,接到水手的通知,在后天上午十点钟,到南河坡码头集合,跟伙伴坐船到解放区去。这天夜里,韩燕来高兴的闭不上眼,天刚铺亮,换上身干净衣服,跑到城外码头,左等右等,等到中午也不见人来。正苦恼时,听见人们吵嚷说,日本人要枪毙共产党,刑车开过南关大桥啦。他急忙赶到跟前,一眼看到,被绑的正是这位水手。水手在人群里高声呼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每一喊叫,他心里一阵激昂,一阵凄酸,但他对他是爱莫能助,终于眼看着敌人夺去水手同志的生命。从此,他与组织失掉了联系。但他知道,抬头望见的西山,离城不到四十里路,只要靠近山边,就是另一个天下。他下决心试着到西山去,但几次都失败了。有一天下午,他混出封锁沟,正赶上敌人出发回来,他不得不绕开敌人,奔小路走,走来走去,走到民兵封锁的路口。民兵误认为他是探路的汉奸,连话也没问,一阵排子枪,险些送了命。他失望地回来了,从此,他的脾气更加古怪,平常很少说话,对外跟谁也不联系,就连同院的苗先生家他也很少去。跟周伯伯说话,不投机,就抬杠;对小燕也短不了抢白。后来变的肚里有话也不对人讲,苦闷来了就喝点酒。总之,他很苦闷,觉得没人了解他。方才他说的风筝断线、头撞玻璃就是这段生活的写照。
听了韩燕来的遭遇,杨晓冬上前握住他的手,用无比亲切无比信赖的音调说:“燕来,我问你,你还愿意走你父亲走的那条路?”
“杨叔叔!还问什么呢,除非我死了,不!死了也要走父亲走过的道路。”
“那好,从今天起,你的风筝已经接了线,你不是囚笼里碰玻璃的虫岛,你是太阳光下自由的飞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光荣战士。”
“这是真的?”瞧见杨晓冬点头,他兴致勃勃地迈着大步朝外走。
“你到哪里去?”
“我到北屋看看苗家的月份牌,我永远记住这一天。”
“月份牌无须看,今天是一月廿五号啦。房东屋里有表的话,倒是请你看看几点吧!”韩燕来摸不清杨晓冬的意思,但他照办了。
“十一点啦!”韩燕来从苗家看表回来说。
“十一点?糟糕,整超过两个钟头!”
“怎么回事?”
“没什么,给一个朋友约会见面的时间耽误啦。”杨晓冬迟疑了一下,“我暂时没住的地方,能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