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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帮助他磨墨裁纸打浆糊,做完一切准备工作。苗先生下得炕去,从苗太太的肉锅里,夹出两块肥肉,连香带烫吞咽下去,然后嘴对酒瓶呷了一大口,顿时精神振奋,提笔一挥而就,完成第一副对联。正在自我欣赏的时候,杨晓冬回来了。苗先生放下笔特意到门口招呼,客人进屋落坐后,他拿出配给纸烟来殷勤招待,并要杨晓冬也写两副春联。杨晓冬看到桌上那副墨迹未干的七字对联是:
蒿蓬隐匿灵芝草,
淤泥藏陷紫金盆。
他心里想:这位五十岁的职员先生,感到怀才不遇呀。随便称赞了几句,这一来,苗先生越发精神奕奕,非要杨晓冬写两副不可。小燕看不惯苗先生那股酸劲,愿意叫杨叔叔写两副好的压下他去,便也按着纸头招呼杨叔叔。杨晓冬推辞不过,接过笔来,一时心情很乱,想不出合适的章句。写什么呢?母亲的音容面貌在脑子里闪耀着,别离母亲后的惆怅眷恋还没从感情里消除。一时恨不得把鲁迅的“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写出来,但又觉得不妥,于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竭力往开阔处想,便将红纸叠折五个格,用行书字写了:
海阔从鱼跃,
天空任鸟飞。
杨晓冬搁笔,苗先生非要叫他再写,便又写了一副应景的春联:
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早逢春。
苗先生看着对联,不住地夸赞:“多清秀,多健韧,多灵活。杨先生,你真是好书法好笔力!行家才能看出你是颜真卿为肌,柳公权作骨,润泽了赵孟兆页的风格;从笔锋的这股潇洒劲,八成还临摹过岳武穆的《出师表》呢!”苗先生说完,忽然叹了一口长气,看来是同情朋友,实则是怜悯自己。他说:“满腹经纶文章,谁来赏识;就是千里马,没有伯乐,谁来相买哩。反过来看,那些五官不全的科长;倒吊起来空不出一滴墨水的股长;长着两个舌头说日本话的翻译;他们吃香穿光,趾高气扬。……”他这时心情变得阴郁了,本来免掉六块钱的份子,觉得是个便宜。现在想来,那顶多是不出血呀,实则一分钱也没收入。而科股长呢,还不是每人乘机大捞一把。他们仗凭什么,有多少真才实学?他感到自己仍是吃亏,于是一腔牢骚,不管杨晓冬爱听不爱听,象流水般地倾泻出来:“杨先生,咱们是凭真才实学吃饭的,每月领那点薪金,自觉问心无愧。那伙科股长,他们懂个屁!不!他们懂的生财有道,单拿我们经理科说吧:领到大批修建费,借口买不到材料,迟不开工,拿着巨款叫三个股长多处投机倒把。最后材料买到啦。物价每涨一次就要偷改一次单据,叫公家按最大价码出钱。这还不算,各厅处的薪金,一再拖延迟发,把钱存到银行吃利息。配给品下来,私自提高价格还不算,最缺德带冒烟的是:白面里掺豆面,绿豆里灌土砂,小米里加谷糠,红白糖对凉水……一句话,大雁从经理科上空飞过去,也得叫这群东西拔下根翎毛来。跟头面人物在宴乐园聚餐,也要大伙送礼。见鬼吧!应送的礼物早从正常经费里开支了,这次大伙出的钱,是填他们的腰包。我晓得他们这些脏心烂肠子的事,若不然,他会计股长会给我兜起来?”
杨晓冬闻到苗先生的酒味,好言宽慰他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容易盼到过年这个机会,他们还不捞大伙一下。”
“真要一年一次,那得谢天谢地啦!”苗先生激动地伸出五指:“咱们单算一年之内给省长送多少次吧,端午、中秋、新年、春节,节节不空;他出聘四姑娘,三儿子结婚,加上他六十大寿,是三次;三姨太太生孩子:庆出生、过满月、贺百天,又是三次。我们科里有人诅咒说:该嫁的叉开腿给了人家啦,该生的叫老娘婆给拉出来啦,看他省长还有什么说词?嘿嘻!谁料想到——神仙也料想不到呵:上两月省长搬家,人家说这叫乔迁之喜,需要大伙‘温锅’,又得送礼。总而言之,他们一年光有喜事,喜来喜去,象血吸虫一样,把小职员的骨头都熬干巴了。”
苗太太送来油黄煎饼的时候,苗先生才被迫结束了冗长的谈话。小燕进来朝杨晓冬使了个眼色,杨晓冬乘这个空子才告辞出来。
三
西屋里,银环正脱那件戴着检疫袖章的白外衣,韩燕来提进那只标有红十字的沉甸甸的箱子,杨晓冬知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搞到手了。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准备立刻开始工作。先派周伯伯到北屋伴陪苗先生下棋,小燕拿两束芝麻秸作幌子到门口外面站岗,燕来检查外面送来的宣传品,杨晓冬帮助银环裁纸,安装蜡纸油印机。
虽然早已打过春,天气仍然很短,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五点钟。西屋的光线阴暗了,不开灯不好刻字,开灯又容易暴露目标,银环放下铁笔,才要休息一下,见小燕疾步进来。这一整天小燕见谁都有遮掩不住的笑容,现在她惊慌了:
“杨叔叔,查户口的正冲着咱家走来啦!”
“有没有日本人跟着?”
“我没看准,反正有带枪的。”
小燕和杨晓冬问话答话的工夫,早忙坏了韩燕来和银环。他们慌手忙脚地把东西收拾在一起,仓促装在箱子里。箱子过大,放在哪里都碍眼。韩燕来比平日显得格外紧张,他向银环说:“东西没处藏,外人在这儿也不方便,你快上车,我送你离开。”边说边提着箱子朝外走,杨晓冬说:“别着慌,箱子并不要紧,先把油印机和宣传品包起来。”韩燕来从新用布袋装好油印机和宣传品,把它们提到院外放在三轮车座的柜子里。小燕又跑出去为他们探信,刚到门口被谁喝斥了一声,她只好提心吊胆地退回来。
韩燕来发现闯进院来的是伪保长和一帮伪警察。他拿起块破布装作擦车,慢慢把车推向南墙角,自己觉着没啥可说的,便朝北屋喊:“查户口的来啦!”北屋苗先生虽然听见,并不在意,当周伯伯推乱棋子,他才勉强走出北屋,嘴里嘟嘟念念:“过个穷年,大伙都不得安定。”周伯伯的心情可够紧张的。他扶着拐杖紧跟在苗先生身后,不住瞅韩燕来,希望从他眼里得到点什么,偏是燕来又不瞅他。猛然扭头朝西屋里一瞧,看见杨晓冬早已挺站门外,周伯伯心里骤然发抖,险些掉落手里的拐杖。
伪保长抢前一步,向苗先生打过招呼,转身对一位警官模样的人介绍:“这就是户主苗先生,在省公署恭禧——一等科员,代理股长职务。同院的都跟苗先生至厚,多年的老住户啦。”人们听出保长的话是好话,心里稍微踏实些。“不对!”镶着满口假牙的户籍警翻着蓝皮户籍册,“哪能都算老住户,不是有位新迁来姓杨的吗?”
户籍警这句话,真叫银环、燕来他们胆战心惊,是不是他们专为杨晓冬来的呢?杨晓冬对这句话也没底,思忖着要不要自己答言。这时候,苗先生先开腔了:“不错!杨先生是新迁来的。但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是从北京转勤来的公教人员,而且跟我是老朋友……”
“他没有北京的迁移证,还是单身汉。”户籍警的发言,一面是抗拒苗先生的话,一面是向警官说明情况寻找挑刺的理由。为了表示理由充足,说话时他从耳轮上抽出那支削尖的铅笔,用笔杆敲打着户口簿上杨晓冬的名字。同来的警察们用审查的眼光盯着杨晓冬,有的背着枪到东屋和西南小间侦察了一番,许是西屋北屋门口都站着人,他们没有进去。
伪警官从保长介绍情况时,即保持了主动和慎重,眨着将信将疑的眼睛,盯着户主和房客,耐心地等待情况的发展,尽量让杨晓冬和他的保护者发言,一俟有什么破绽,他好乘机而入。
杨晓冬在疑问眼光逼视和两屋搜索的威胁下,保持了异常的平静;查户口这件事似乎对他是家常便饭,他的态度一时变的很斯文,脸色矜持地微笑着,象是准备在必要时候再说什么,又象是什么也用不着说。他的表情更引起苗先生的钦佩和同情,户籍警的态度挑起苗先生的午间余恨。他为杨晓冬辩论了几句之后,便决绝地说:
“北京的迁移证是肯定丢啦,你们看着办,死物丢啦有活人在,你要人,”他面孔严肃地盯着户籍警,“我去警察局;要手续,我给机关打电话,给你们出证明。”
户籍警一点也不示弱,他呲着满嘴假牙说:“苗先生你这话欠考虑,手续是要这位杨先生本人的合法证明,既不要旁人代开,也无需你打电话,再说刻下是大年三十,各机关都停止办公啦,你上哪儿打去?”
“谁说没地方打?”苗先生紧抓住这一点。“我不会给省长公馆打?我还会上宴乐园打嘛!今天晚上,宴乐园那里宴请多田顾问,军政警宪首脑人物都去参加,还有找不到人的?”
恰在这时,苗太太送出茶水和纸烟,她先递给伪警官,并给他点了根火柴,伪警官向她报了个微笑。苗先生乘势改用了缓和的表情,向伪警官客气了几句,然后拿宴乐园这条新闻又唬了他一番,最后以轻松语气说:“警官先生,我到宴乐园去一趟,找找我们省长兼警备司令出个证明好么?”
伪警官还是被宴乐园这条新闻唬住了,怕闹出事来自己吃不消,内心已经打消了挑刺诈财的原意,看了看同来的伙伴,伙伴也在无可如何,他面对杨晓冬说:
“办好居住手续了吗?”
杨晓冬和气地点了点头,掏出证明书叫保长看,保长看出问题可以和解了,他向伪警官说:“杨先生的居住证早就起出来啦。”他从杨晓冬手里接过证明书,故意朝大家面前展示了一下,随后采取了为双方捧场的态度:“苗先生一向是真诚对待朋友,偏偏又遇到办事无私无弊处处认真的警官先生,双方都叫人钦佩。其中疏通双方情况不够的地方,统统怪我们联保所。本来这些事是我们早应该协助办好的。我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啦,好不好请警官先生回联保所休息。”
伪警察们没揩着油水,滚开了。苗家院里,一时呈现了欢腾喜悦的气象,杨晓冬、周伯伯、小燕子都向苗先生致意道谢,连平常不爱答理苗先生的韩燕来,也破格向他应酬了几句。苗先生一时得意,又自己作了吹嘘。时间不大,保长也返回来了。他说这两天风声挺紧,城里出了大案件,各处都在查户口,重要街道都有宪兵跟着检查,说西下洼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住宪兵没有跟来。总之,他的意思是大家能安生过年,有他当保长的很大功劳。小燕递给他一杯水。他乘势教训她说:“丫头,城里住惯了,学大方点子,别见带枪的就害怕。”苗先生不愿意听他这一套,便歪过头去同他太太叨念过年的事。杨晓冬懂得保长的来意,叫小燕拿出一瓶二锅头,亲自递给保长,还说了不少客气话。
保长接过瓶酒,一步一躬向后退步,眼看要碰到三轮车。韩燕来说:“留神撞到车上,摔了你的酒瓶子。”保长听着话里有刺,为了维持面子,还是叠声喊着:“是,是,”灰溜溜地走了。
苗先生指着保长的后影,大骂了他几句,遗憾地说:“好好一盘棋,生叫他们搅散啦。”杨晓冬听罢频频向周伯伯使眼色,周伯伯会意了,用挑战的语气说:
“刚才那盘棋算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