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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天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主要的意思似乎是表白自己对方肃的内疚。
“你没有听吗?”
“听了。”
“我说了什么?”
“……”
“你是不会理解我了。”
“你其实什么都不必说的,我什么都能理解。”
他们回去的时候很晚了,旅馆关了门,拍了很久才叫开。那个睡意正浓时被吵醒的人原 是懵懵懂懂的,一开门见是一男一女马上就警觉清醒了,再三盘查了才勉强放行。方肃他们 进房之后,值班的又带又旅馆负责保卫的来,又一通盘查,把证件反复看过,遂狐疑而去。 他们不是没有一些道理的,真的夫妻一同外出,极少有在室外盘桓到这么晚才回旅馆的。
“这就是中国。要在美国,对两个同性才会这样盘查。”
“所以美国是世界的未来,你不必发牢骚,中国也有这么一天的。”
方肃说着和衣倒下。夏天天睡觉是很有一番讲究的。等她从卫生间化了晚妆,穿了很 性感的睡衣出来,方肃已经在打鼾了。
早上方肃醒来的时候,夏天天却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插在他的衣服里面,她显然做过努 力,终于放弃了。方肃起身,她也跟着醒来。
“天亮了?”
“天亮了?”
“你起来?”
“我起来。”
“不。”她说。
“松开。”方肃轻轻地拍一下她的那只手。
“不。”
“莫闹。东西还没有收拾呢。要早点去机场,搞不好路上阻车,上海这鬼地方。”
“阻车就阻车,我不去了。”
“不去?那太可惜了,几百美元呢。”
“你给我躺下。”
方肃叹了口气,仰倒在枕头上。
夏天天支起半个身子,趴在方肃的胸口上。
方肃说:“我们平平静静地分手,好吗?我希望这样。”
方肃是真心真意的。他说得很温柔,很恳切。说话的时候,他顺手把夏天天饱满的挤出 睡衣开口的乳房轻柔地用星衣遮挡好。
夏天天呆呆地看着方肃,眼睛里又噙满泪水。忽然她呻吟似的喊了一声:“白头发。” 她一坐起来,把方肃的头抱到自己的大腿上,愈加惊讶地叫起来:
“这么多。”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方肃笑起来,
“早就有了,你没有工夫注意就是了。”
“你胡说,不可能的。”
夏天天很用心地一根一根拔地方肃的白头发来。她的手很细致地抚弄着他的鬓角、额头 和头发,她的鼻息同她垂下的发梢轻轻地指着他的脸、脖颈,一种温润的甜丝丝的感觉一直 深入到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方肃伸出双手,围抱住夏天天的臀部,闭起眼睛享受着夏 天天的抚弄。他的脸紧贴着她赤裸丰腴的大腿,他的鼻子差不多碰上她柔软的隐在暗影里的 小腹部。他无声却深入地吸收着她身体的气息,那是一种让人迷醉的同香水混合起来的馨香 。夏天天用的香水都很清淡,恰到好处地补充和丰富了她的体香。夏天天充满了欲望因而也 充满了魅力的身体是真正的温柔乡,这曾经是方肃神魂颠倒、渴望得死去活来的所在。方肃 重又感到了冲动。
“怎么,弄痛你了?”
夏天天感到方肃的手的颤抖。
“没有,你拔吧。”
夏天天却住了手。
“你看,这么多。”
方肃看见了自己的白头发,白得很彻底,但依然坚硬并有光泽。它们也许本不应该失去 自己应有的光泽,但是已经失去的不可挽回,将要失去的也不可遏止。它们所以改变了自己 的色彩,也许由于某种元素的缺乏,或由于某种神经性的原因。现在它们已经同他分离了, 而产生它们的那些原因却并没有离开他的身体。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死亡。这死亡正在增长 ,虽然只是头发丝这么微小,却是在一丝一丝、一天一天地增长。这增长同样是不可挽回, 不可遏止的,直到生命的全部。人生实际就是一个死亡的部分一丝一丝、一天一天不断增长 的过程。正所谓“生即是灭”。
“起来吧。”
“不。”
“你还想干什么?”方肃已经坐起。
“别生我的气,好吗?”夏天天怔怔地看着方肃的眼睛。
“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别忘了我。”
“干什么,你呀,生离死别一样。”
“你明年来吗?”
“看吧。”
“你真的不气?真的那么爱我?”
“你怎么成老太婆了呢。”
起来之后,夏天天的情绪彻底好了。她重又变得懒洋洋地用脚踢这踢那,指挥着方肃为 她收拾。
路上果然阻车厉害,早上七点前后,正是上班的高峰。司机一路骂娘,阻车对司机是很 不利的。听说是去虹桥机场,好几个出租车司机都拒载了。这一位嘴很恶,心却善,看看夏 天天脸都急变了色,皱皱眉头让他们上了车。
夏天天很幸运。虽然历经了无数次(其实次数并不算太多)阻车,他们赶到机场的时候, 还有的是足够的时间。夏天天却再也不敢怠慢,从方肃手上接过载了行李的小推车便径直走 进绿色通道。她急匆匆地走着,急匆匆地找着自己那趟航班的手续办理口。那里还排着一小 队人。她站在队伍后边不停地到动着双脚,不停地往左右两边倾斜着身体。终于轮到她了, 终于交验了行李,拿到了登机牌,身上只剩一个小挎包了,她转了身,昂着头,一直横穿过 海关大厅,走向去候机楼的楼梯,终于消失。
方肃一直站在绿色通道口,静静地注视着她。他以为她会回一次头,以为她会向他招一 招手,甚至以为她会在最后一刻飞跑过来,当众抱住他,吻一次他——她是做得出这种事来 的,但是,她却急匆匆的就消失了。
而早晨,不到两小时之前,她对他还那么缱绻缠绵。
十三
事先不知有多少人不知多少回地为他献计献策,说他承包下来的这个门面,不论卖什么 都能发财,唯独卖茶赚不了钱。但方肃把所有这些好心好意的奉劝一概当耳边风,一意孤行 ,偏要办一家茶馆。
省博物馆出租展厅给人做商业楼的好景不长。那些先前一个个都号称腰缠百万贯、千万 贯的个体工商户,在预付租金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肯加期按合约交租金的。逼迫得急了,偶 有一个好歹交出个零头数,也是比挤空牙膏皮还难。博物馆方面的那几个专搞经济开发的, 也并没有认真催账。大家心里都猜测他们暗中得了那些个体户的好处,但抓不着证据。采取 封门一类强硬措施又行不通,谁来执行?如果起诉,则事情可能更糟:公家司私人打官司, 十有八九是公家败诉。私人可以拿现金让人替自己说话,单位的账目上却做不出这笔开支。 几个头头想想不是办法,只有下决心,把先前租出的门面又收回来,动员本单位的干部职工 来承包,条件自然比向社会招租优惠得多。承包人所需的先期开办经费可以单位名义申请贷 款,上交的管理费则比先前出租的租金低许多。这样,博物馆看来收入是少了,实际上却增 加了,并且保险,自己人总不致赖账,万一赖账,还有公职、住房、子女就业之类在这里治 你。决定一旦宣布,整个博物馆群情沸腾,从刚上车没有几天的司机,到挖了大半辈子墓抗 的老馆员,都有跃跃欲试的,承包向人们展现了当老板、发大财的光明前景,这是怎样的诱 人。
大家只是对方肃的投入有些意外。方肃以雅士自命,一向看不起生意人的,居然也声言 下海?可见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真是伟大,可见金钱真正万能!先前还有因为斯文惯了觉得理 亏的人马上都直起了腰。
馆里的几个头很鼓舞,很振奋。他们先前还有些担心,怕发动不起来,忘记了中国打人 民战争,是最有传统的。一下子要求承包的人超过了门面能容纳的数量,便议决抓阄。方肃 一家有三个人在馆里做事(夏天天去美国是留学,并非移民,她作为省博物馆工作人员的权 利并没有完全带到美国去),抓中的概率是最大的。
中的竟然恰恰就是以夏天天的名义抓的那个纸团。夏天天真了不起,她的脚踏上了美国 ,手却伸回了祖国。
大家恭喜方肃,方肃笑得含蓄。等到听说他确确实实要开茶馆,人们才有些怀疑他是不 是在开玩笑。
考古学家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
“你是真的?”
“这还有假。”。方肃断然说。他可以对很多事不负责任,但他不说假话,他没有闲心 跟什么人开什么玩笑。他在承包合同上签完字之后,马上就申请了十几万元的贷款,把那间 先前卖时装的门面装修修成茶馆。
“借那么多钱,拿什么还?”母亲跟老头子早看出,这是个败家的报应仔,却又毫无办 法。
方肃承包的那个门面,是一个大展厅的一部分。展厅高大而空阔,要把它改装成一间具 有温馨情调的茶馆,耗费是很大的。但方肃不予计较。装修的设计和施工完全是照他的意思 进行的。他白天和夜晚都呆在那间屋子里,指点、监督,有时还自己动手。工程结束的时候 ,他等于是在承包给他的那个范围里重造了一幢屋子。这差不多是一幢从偏远的乡村拆了运 到城里来又原样重新组装的乡村茅舍。
屋子里立起了梁和柱,是用钢筋水泥浇铸的,但外观做成了原木的形状和颜色,斑驳的 树皮,枝丫和节疤都颇逼真;四面的墙壁都用胶合板覆盖,胶合板上细心地割出了宽窄不一 的板缝;屋顶搭出了人字形,用真的木间做了桁条。大门做了完全的改装:先前老板做的名 合金茶色玻璃门被连根拆除,新做了较狭窄的木门,门外做了一个从两头进入的小门廊。柱 子、栏杆和台阶依旧是用钢筋水泥仿木浇铸,而人字形廊顶则用的是真正的茅草。茶馆里的 壁橱、柜台、桌子、板凳全是木制的,制式参照的是明清风格。橱柜是仿红木的漆色,桌凳 则保持着原本的颜色。四壁悬挂了几幅古人品茗的字画,都是新写新裱的,裱好后又做了旧 。与柜台相对的一隅安置了一张老琴桌,是方肃从一个乡下人手里买来的。当时这张琴桌堆 在一个破祠堂的角落里,被一堆烂草压着,搬出时,已经折了一条腿,方肃差不多只用了一 包烟钱就得到了它。乡下人说,你要搬走就是,做香案嫌矮了,当桌子吃饭嫌窄了,做些火 烧还不易劈烂。当时从七伯家里分来我就说没有用。他说的“分”是指土改时分地主浮财, 但那却是一件地地道道的明代家具。此时琴桌上安置了一张古琴,琴桌的两头,点了两支细 香。一旦茶馆开业,就请大学艺术系的学生来弹,按钟点付费。所有的茶具都是青花粗瓷, 而荼壶则是特地找了一个早已歇手不干的老锡匠敲打的铁壶。
那些日子,方肃废寝忘食,装修过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严加把关,力求尽善尽美。所 谓“尽美尽美”,也就是完全符合他的个人趣味,但遗憾仍是无法避免的。依了他的意愿, 所有那些用钢筋水泥依制的部分都应该用真正的木头,所有那些做旧的字画,都应该用真的 古画。是资金局限了他,“假作真时真亦假”了。一切就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