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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门铃终于响了。很谨慎,很轻盈,一声,又一声。
整个世界一片光明。淇蓝的穹窿中彩云和宝带漫然飘飞,一群又一群半裸的飞天,以及 菩萨,以及天龙八部拥着浩浩荡荡的千佛拂过长空,箜篌、琵琶、羌笛缥缈地鸣响。
开门的时侯,方肃屏住了气息。
小玉飘然而至。
“你好。”
“……好。”
“什么时侯来的?”
这是明知故问,方肃没有回答。事先他考虑过至少一百种方案,但现在却什么也记不起 来。
小玉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房间尽头窗下的圈椅走去,然后用手理一理裙子的后摆,坐下 。
“真奇怪。”
方肃嘟哝。
“奇怪什么?”
“你一点没有变化。”
“你也瞎说,”小玉有些夸张地尖着嗓子笑起来,“怎么会没有变化,老了。”
小玉在外表上的变化的确不大,包括她的装束,一点不像在特区濡染过。她还是那么细 瘦,像豆芽菜似的白皙而娇嫩。头上依旧是在后脑扎成一束马尾巴,身上是很老式的连衣裙 。只是在笑容停止的时侯,眼睛里会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凄婉和忧伤。但这也许是方肃的感 觉。他希望一切在这些年都冰封凝固住了。他希望她的内心也像外表一样恍若昨日。
他向她走去。
她很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这坦然使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怎样做。
“我很想你。”
他听见自己很干涩地说。
“是吧。”
她微微一笑,露出很白很整齐的小牙齿。
他们最亢奋的时侯,他眼前像一道明亮刺眼的光一样光烁着的就是这一行业洁白的整齐 的小牙齿。
他就突然振作起来,一把从圈椅上提起了她。
“不!”她说,“不要!”
她的身体没有动,语气却是坚定的。
他冷静下来,手仍然圈在她腰上。
“不要!”
她又说了一遍。
不是窘迫,不是隔膜,不是半推半就,就是明白无误的、不容强求的、凛然的拒绝。
他松开手,失神地站着。
“坐吧。”她说,用一只勾起的小指头理了理先前梳理得崩紧的鬓角。
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有几道深深的鱼尾纹。这之前,他尽管极力审视过,却没有发现 。
一切早已结束。
一切早已开始。
他在她面前的席梦思床角坐下。他们的膝头离得很近,但他已经不能再要求她“离我近 些、再近些。”
现在,他们可以做的,只能是谈谈分别后各自的经历,但是她没有问。她显然觉得无此 必要。而他,有什么资格提起这样的话题?明明知道他一个人在,她仍然来了。她是带着足 够的自信来的,尽管像多年前一样清新朴素。他实际上从一开始就不具备拥有她的权利,一 开始他就欺骗了她。他早就该自惭形秽了。
他慌乱地站起来,磕磕碰碰地回到同小玉隔了一张床的另一张床边坐下来。拉开了距离 ,气氛反而松驰了些,仿佛两个刚认识的正待交谈的陌路人。
“出去走走,一块吃晚饭,好吗?我请客”。小玉提议。
方肃回避着她的微笑,说:“我把李木子找来,可以吧。”
“行啊。”
电话接通了。李木子说,他们是一群人。
“那就让他们都来,人多不是更开心吗。”
小玉居然能听到话筒里李木子的声音。
方肃复述了一遍。
李木子傻笑的声音提得更高了:“你老兄金屋藏娇,我们去打什么岔呀。”
“该死”!方肃切齿骂道,摔下话筒。
屋子里又沉寂了。方肃觉得再待下去,他会支持不住。咬了咬牙,他终于抬起头,正面 看小玉:
“也许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小玉!”
然后他就哽咽起来。
对面的小玉却笑起来:
“怎么啦你,都什么年头,在什么地方呀!如今还有什么人会为自己的昨天忤悔的吗?看 来真是你的历史专业害了你。走吧,他们不来,我们去吃饭。我请你去一个好地方。”
小玉的声音依旧是尖细明亮,只是略带了沙哑:小玉的打扮依旧是朴实无华,她的举止 却显露了历练沧桑的痕迹。
“我不想吃饭,”方肃说,“我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是吗?”小玉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你应该没有什么不适吧?”
“没有。”
“那就好。你是专程为我来的,可我没有使你满意,应该是我说对不起。你能听我一句 忠告吗?”
“请说吧。”
“如今人们都说: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只有现在。起先我不懂,后来懂了。过去的事 改变不了,明天的事谁能预料?只要现在开开心心就好了。好在开心是用钱买得到的。”
小玉一边说着一边从坤包里掏着什么,然后站起来:
“那我就告辞了,你不必送我,回头李老师回来,让他帮你。这儿有很好的小姐,天仙 似的,比我强一百倍,会让你很开心的。”
房间里留下小玉淡淡的体香,还有她刚从坤包里掏出来放在小茶几上的一大叠人民币。
二十七
他们来得的确早了些。李木子茫然地看着那块登机告示牌,埋怨说在宾馆睡一觉不好吗 ,跑到这里来干坐。他不停地打着哈欠,一脸的憔悴不堪。昨夜他回得很晚,实际是今天早 上才回来的。这几天他说是不怕疲劳,连续作战,到底精力有限。
回来前他打了电话,没有人接。他以为方肃睡死了,进门时尽量注意不弄出响动。方肃 却是醒的,和衣躺在床上。
“这么早就起来了?”他问。
方肃没有理他,坐起来,把床跟前的包提起,就往外走。
李木子后来慌里慌张地追上来,一边喘气,一边嘀咕。看看方肃的脸色,又住了口,到 路边去打车。
“火车站。”李木子跟司机说。
“飞机场。”方肃冷冷说。
李木子斜他一眼,又只好对司机说:“飞机场。”
离登机还有好几个小时。方肃在椅子上坐下,就再不动身。李木子问了声去不去餐厅饮 早茶,没有听到回答,也就只好陪着不动桩。
他们座位前面不远的地方,是机场的商品柜。柜台前不时走上前看的人多,真买东西的 少。李木子到底闲不住,实在无聊了,也磨蹭到柜台边上。
是一个性保健专柜,摆满了各种型号的性工具,包装盒上画着的阳具极为形象生动,让 李木子觉得留连忘返。最让他开眼界的是商品并非无人问津。
一阵很从容的高跟鞋踏步声响过,在他身边停住。一位穿着得体的女士唤过柜台里的小 姐,准确地指住柜台里的一只盒子,说:“我要这个。”小姐按她的意思取了一只盒子出来 ,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只像琴盒一样精致牢固的盒子。小姐把盒子推到女士面前,自己则自始至终不敢 抬头。女士将盒子打开,将那只惟妙惟肖的电动阳具仔细看过,又把盒子重新合上。只听得 干净利落的“拍”的一声,然后是付款、成交,然后是重新响起的从容的高跟鞋的踏步声。
一切都在毫不犹疑中完成,节奏明快而坚定,把李木子看得怔怔的。那是一个很显然的 知识型妇女,四十岁左右,表情冷淡而自然,气质不俗。她把这件事做得大义凛然,倒是柜 台里的两个小姐在她走后窃窃地偷笑,显得很小家子气。
李木子立刻就来了新闻感,很快走回座位,碰一碰方肃,兴奋而神秘。
方肃却说:“我自己长了眼睛,我看到了。”
李木子这种经常的一惊一乍有时的确让人烦,但方肃这次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 受了触动。文化原是人类的包装。一面是对原始快乐的直截了当的追逐,一面却用了这样极 文化的方式。这是不是现代生活给文化带来的一个悖论呢。
方肃忽然觉出了自己的可笑。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更多的只是一个动物。所有的多愁善 感其实一钱不值。
上了飞机,李木子对方肃说,别让空姐打扰,我想睡个觉。方肃说,不行,我问你个事 。
方肃要问的是卜蘩。
“你不会对她有兴趣吧?”李木子一下又来了劲。
“就是。”方肃说。
“怎么会呢?”
李木子莫然其妙。他一手颠覆了西里玛电影院,方肃不是不晓得的。
“我真搞你不清。”李木子咕咕哝哝。
“算了,不谈了。”方肃说。
在这件事上面,方肃其实并不需要李木子。
回来,方肃就打了卜蘩的传呼。
卜蘩很快就回了话。他们很快就见了面,很快就进入实质性阶段。
卜蘩说:“我就想一个你这样有文化的老公。”
方肃说:“老公跟文化没有关系,跟这个有关系。”
那时侯他们已经一丝不挂,方肃很亢奋。卜蘩一面迎接着他的挺进,一面很夸张地学着 港片的台词惊呼:“哇噻!”
二十八
对方肃来说,那一次同李木子南下,其实是一次解脱之旅。这些年来一直像希绪弗斯的 石头一样压迫着他的造孽感一下推上了山顶。他的精神若役总算是到头了。小玉长久地给予 他的其实是一种错觉,使他一直对她满怀着深刻的怜悯。她的像薄胎花瓶一样随时可能粉碎 的天性薄命的美,她的随时可能被惨痛和愁苦所取代的、经常有一种怯生生的企盼的眼神, 使他觉得她绝然经不起哪怕是很轻微的伤害。
他看错了她。他对生活的认识很肤浅。当你以为生活给予了你的时侯,生活也同时剥夺 了你;同样的,当你在生活中失掉,你也同时会在生活中积累。小玉眼神的深处依然保留了 凄婉和忧伤,她的眼角的鱼尾纹依然像伤痕,她则正因此成为一个成熟的妇人。她拥有自己 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拥有了生活的信念。她不再要怯生生地依靠什么人了。人的潜质难以估 量,即使是像小玉这样一个看不去弱不禁风的女人。当然,也许先前的他是过于自负了,从 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小玉本来就具有的内在的坚韧。
现在他解脱了。事实上他应该感谢小玉。是小玉解脱了他。那次去广州之前,他曾经有 过很恐怖的念头,总觉得关于小玉的在深圳发展的种种只是猜测和传闻。他甚至害怕过在某 一家宾馆里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应召小姐是小玉。
而如今,真正不可收拾的是他自己的生活。
好在他无所谓了。
把《考古资料》改作《财富》的事并不像李木子预计的那样容易。原指望的那位审读员 帮不了什么忙,他找过的人都答应尽力,但再没有下文。他很生气,叹息人走茶凉是铁的规 律。方肃并不在意。办刊物他只是说说而已,早不像当年办饮冰室那样当回事。倒是因为打 算办钱币杂志,发生了对钱币的兴趣。刊物没办起来,却多了个逛钱币市场的习惯,很快就 把自己对钱币的认识弄得很专门。从钱币界争论不休的布币、刀币的上限到清中晚期达到高 潮的钱币造假的五花八门,他都能说得像那么回事。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