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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红不同意这一点,小什么小?和我同年的,虚岁18了。
志奎于是换一个说法,出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是收拾男的,先把飘妹儿放一放,弄清情况再说。王永红这才勉强赞同先开大块的会。
我听出,两个人都很坚持原则,只是王永红更能打破情面,更有斗争精神。其实我刚来鸿雁坝就发现,王永红看问题很有眼光,我当时憋不住,曾同她谈起蔡五姐让我心跳的两次表现,王永红毫不惊诧,一针见血指出,你别以为她要怎样,她只是在显示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王永红还没当妇女队长,只是个可爱的邻家小妹儿。
3
小会议在生产队保管室召开。我的记录本上记下的时间是,午饭后,下午出工前。
全队居住集中,一个大院子,200多人,担心人来人往看见,开会前先关上大门。保管室土墙厚窗户小,室外临近初夏的阳光明亮亮的,室内却不得不拉开电灯,25瓦的灯泡,灯光红得有些无奈。
大块弯腰坐在电灯下,看起来一大堆。他家就他一人,二十五六岁还没讨老婆,这在当时算“很大龄的未婚青年”了,不是没人嫁给他,是他一人挣来一人吃,没供养负担,长得又个头高大,属于条件好的类型。在婚事上,条件好和不好都有各自的麻烦,好在大块体力壮,人热心,邻居家有粗重活一概乐意帮忙,有饭吃当然好,没饭吃说几句好听的话也行,目的就是奠定人气基础。去年春果然有人将一中年妇女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领到他家,是外地逃荒来鸿雁坝的母女俩。那母女在他家吃住30多天,春荒结束,母女走了,一去无音讯。大块不追究也无怨言。旁人逗大块,那女孩如何?大块说,我摸都没有摸她一下。旁人当然不相信他没摸,他说不服别人干脆懒得再解释,说,反正不影响吃饭干活挣工分,随便你们去讲。
我敢断定,这次他和飘妹儿即使真的有了点什么,也绝对不是大块主动。
大块和我都是一人一家的“单身汉”,平时相处很好,看他蜷着身子的模样,我一下想起鳏居多年的木匠,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才明白志奎通知我做记录时要一再打招呼:关系归关系,原则就是原则。
志奎使劲咳一声,我以为他要讲点什么,忙拿起笔,结果他只说了几个字:王永红,你先讲。
王永红不推辞,马上拿起《毛主席语录》,但没有翻开,极熟练极认真地背诵了两段,一段是“要斗私批修”,一段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她背第一段我能理解,背第二段把我吓了一跳,不断望志奎。志奎坐在小凳上,同样一脸认真,根本不看我。
王永红直接对大块说话,简明严厉,很方便记录,她说“事件”性质严重,必须老实交代,争取从宽处理。
我还没把后面几个字写完,大块已经昂起脖子,直撇撇地闹起来,大块说她不来,我总不能坐在地里等。我要是坐着不干活儿,影响“抓革命,促生产”,哪个负责?换成你们遇到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坐着等?大块是在申诉为什么帮飘妹儿挖地,一开口就不闭嘴,一句接一句,好像是他在召开会议。
看见王永红镇不住大块,志奎才说话。志奎一开口,马上显出什么是年轻老辣。他问大块,为啥你们会比大家晚出芭茅林那么久?大块说,我拉屎。志奎说,你那泡屎有几十斤?大块说开始有一阵在刨一个洞,以为有野兔。大块说这话时侧过头看了看我,我明白他希望我证实一下,但我不敢。那次做木凳的妇女揭发鳏居木匠时有人要她拿证据出来,她大骂,难道要抓出狗爪爪印才作数?谁又能拿出证据证明他没有摸?妇人的话我记得,我拿不出证据替大块洗刷,何况他这事已引起公愤,我怕被牵连,就卑劣地选择了保自己,假装埋头记录没看见他求助的眼神,只在肚子里替自己辩解,我家庭政历不好,承受不起风险。
奇怪的是大块并没有提我,只和志奎顶嘴,我咋会晓得飘妹儿在芭茅林里干啥?难道你晓得王永红在里面做啥?
王永红严肃申明,我是和大家一起进去,一起出来的。
志奎不和谁比嘴快,继续不急不躁,他说大块,全队进去几十个男女,为啥独独你们两人落在后面?在地里干活的人七八十个,为啥别人没有帮飘妹儿挖地?手上拿着锄头的人都没有出手,你拿行锄还不怕麻烦,两种锄头换来换去干,你以为你的觉悟比别人高?听说过想吃锅巴饭,才围着锅边转吗?看见个泥洞洞都想钻,你说你一天到晚想些啥?
这番话记录起来很困难,却让大块哑口了。换在平时,大块不会在乎这二人要做什么,他会说老子三代贫农,敢把我怎样?但这事不行,后来大块对我说过,这事牵涉到一个女孩,飘妹儿本身有“前科”,经不起连累。
我极卑微地估计,大块不愿连累的人中可能也包含我。
大块放弃了争辩,叹口气,骂一句粗话,说,算了,不说了,这件事就算我一个人错,与其他任何人无关,随便你们怎么处分我都认,该行了吧?说过,大块又指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招呼,出了这个门,哪个龟儿子再提这事!
他以为这就了结了。
志奎似乎也希望这样结束,一下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还开个卵子会呀!就宣布散伙。王永红不同意,她说处理不是目的,目的是教育人,大块虽然承认了事实,但没有从思想深处认识问题,我们不搞自欺欺人的事,这事不能草率结束。志奎有点不高兴,半真半假调侃,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王永红很认真,飘妹儿是女的,妇女归我管。志奎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你定,你说咋搞就咋搞。王永红一点不怕担担子,宣布,大块先写一份书面检查,根据认识的程度,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
大块不再吭声,起身拉开保管室大门走出去。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涌进来,有些让人睁不开眼睛。我趁机停留一下,等王永红离开才鼓起勇气问志奎,这么弄,会不会……有点……重了一点?我没说担心大块像木匠那样崩溃。
估计志奎也是觉得阳光耀眼,他的手已放到额头上却停住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志奎说,该说的话总得说,变了雀雀哪能不飞?
我说大块确实刨过野兔洞,我在场。志奎一听发火了,冲我吼,你嫌牵扯的人少了是不是?他俩晚那么久出来你怎么证明?他帮飘妹儿挖地你怎么证明?那两个狗日的给我摆些祸事,你又想给我摆点祸事吗?
我听出他是不想节外生枝,心里一下轻松了。
志奎换了语气对我说,你帮大块写一下检讨,他龟儿子不是吃这碗饭的人。给他分析深刻一些,尽量上纲上线,争取一次过关。
我呆在家里帮大块写检查,也算从挖甘蔗行子的重体力劳动中溜出来养息半天。我很认真,一直写到傍晚,还没来得及深刻认识完,大块到我家来了,一手端一大碗红苕稀饭,饭面上有一点咸菜。他将一碗放在我面前,端着另一碗一屁股坐上我床沿,呼噜呼噜吃起来。我以为他猜出我没顾得上做晚饭,一聊才知道,他已经不声不响来看过一次,看来他的无所谓只是表面。
生产队给了我一间屋,四四方方,除了没厕所,所有过日子的东西基本上都在这间屋里:一张床、一个灶、一个角落堆柴禾,还有一张在鸿雁坝被叫做写字台的书桌。蔡五姐曾说屋里太挤,多一两个人就无法转身,劝我把写字台放到保管室去。志奎要我别听那婆娘的话,这屋里只有这张桌子能表明你的身份了,桌子是以前给社教干部买的,晓得社教干部吗?是国家派来的工作同志,见官大一级,相当于戏里的钦差大臣,他们用过的桌子,可以避邪。
我就是在这张可以避邪的桌子上帮大块“深刻检查”。
一碗稀饭没吃完,大块至少催了我三次,要我念给他听。知道他很在意,我也较真了,我说大块,我帮你深刻了一回,你多少该对我说点实话,你和飘妹儿究竟在芭茅林里有没有“怎样”?大块说你忘了我是和你一起进去的。我说,刨了野兔洞呢?大块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承认确实碰见了飘妹儿。我追问,只是碰见?大块说还要怎样,难道你就没有在里面碰见过人?
我当然会想到蔡五姐那个姿势,但大块比我大整整十岁,按鸿雁坝上的说法,属于“叫登了(发育完全成熟)”的大公鸡,至少应该和我有区别。我提醒大块,检讨是我帮你写的,你别害我。大块又不说话了,闷了片刻,拿起桌上的检讨撕了。我慌着挡他,惊叫撕不得,这是我今天下午的工分!大块说,老子三代贫农,没有一点黑疤,我肯信哪个龟儿子敢咬我!
我劝他,我说飘妹儿家也是贫农。
大块马上没脾气了,把撕烂的检讨一块一块拼拢,嘴里嘀咕,你先念给我听听,有一个牵连飘妹儿的字,老子对你不起。
大块不嘴硬,我还得留意他,他这么大着口气说话,反而不值得当回事了。他见我不在乎,又主动解释,飘妹儿犯过事,经不起二层祸事了,她还没嫁人,不要害她。我说你讲了你和她在芭茅林里的真实情况我才念给你听。大块又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念就算了!
我知道大块比我急,故意不劝他。大块等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告诉我,其实也没啥,她只是要我帮她进改田专业队,她说她犯过错误,已经失去好多样资格,这次改田是鸿雁坝开天辟地头一回,每个年轻人都不想错过,她特别怕又没资格参加,那样就太丢人了,她要我一定帮忙。
看得出大块不像编故事,鸿雁坝早就在宣传,垒完甘蔗行子动工改田,改写坝上不产大米的历史,那是何等的气派和振奋人!公社还根据土地分布情况,按上坝中坝下坝组建三个联合专业队,我们队属下坝专业队,大块凭借家庭成分和个人能力,被定为下坝筹备组成员。不过,他一句话就把我说服未免太容易,我自以为聪明,反问,飘妹儿和王永红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为啥不找王永红帮忙?大块说,王永红是党员,飘妹儿担心党员不讲人情。我还是不认可,帮忙的话在哪儿不能说,要躲在芭茅林里讲?大块不满意我一问再问,有点急了,她也不是存心要在芭茅林里去讲,无意中碰见我了,正好没其他人在场,真要有旁人在,她还不一定会讲,她是犯过错误的,怕我拒绝,遭别人笑话。
老实说我不是被大块说服的,我是不想惹大块不高兴,仅从这一点就看出我不如志奎和王永红坚持原则。
大块又招呼一句,对你说的话,不准对任何人讲。我问他为啥不能讲,他一下子冒火了,叫你不讲就不讲嘛,哪来那么多X问题!
4
志奎走进我的屋就说,关门,睡。以为他开玩笑,见他一张脸绷得很紧,一副刚与谁闹过吵过的模样,我马上知趣地闭上嘴。志奎脱了鞋子往我床上倒,床宽,他侧身躺上去没占到一半宽度,躺好又说,睡。
志奎才29岁半,已经在生产队当了六年副队长,大半年队长,少年得志的人大多容易盛气凌人,他没有,有也很少,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的,但当时我就对志奎确实有好感。
志奎不是单身汉,是娶了婆娘的人,家里又没来很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