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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战战兢兢的挪开放在话筒上的手,程天佑可能吼累了,在电话彼端跟头小骡子似的喘粗气。我说,我当时太紧张了,真忘了把你手机给放哪儿去了?不过,我真的没自己留下……
程天佑打断了我的话,说,我知道你也不好意思留下,宁信给你的见义勇为的报酬也够多了,你的小手还想握多少钱啊?
他的话让我有些恼,我差一点脱口就说,去你奶奶的小公子吧,你姜大爷我好心救你小命就为你那几个破钱?你姜大爷现在穷得跟个大窟窿似的,那几个破钱算哪粒米啊?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跌脑子了?错,是我跌脑子了!救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当然这样的话,我是说不出来。我和小九不同,我是传统教育荼毒了的孩子,有事没事的总想迈着X型腿走淑女路线。所以尽管我目露凶光,狰狞可怕,声音却出奇的温柔平和,我说,你今天不是来要手机,是来索要宁信给我的报酬的吧?说实话,我还正不想要呢,急用,你就来拿,不急用,等姐姐我给你送回去……
程天佑在电话那端刚要发作,我就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女声传来,声音甜美婉转,她说,天佑,你干吗跟小孩子过不去啊?这话说完,那甜美的女声立刻又放大在话筒那端,她说,喂,是姜生吗?天佑可能疼痛的原因,所以总是四处找碴,你别委屈啊,他也不是光为手机的事情,他埋怨我不该前几天不该把你丢在巷子弯,这些日子有事没事的就找我碴,担心你会遭到报复,遇到麻烦,所以费了好大周折才联系上你,手机也不过是个由头,他只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平安,姜生,他是好意的,你别生气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谁能把程天佑刚才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美化成这般模样,除了那个二十多岁就能把一个娱乐场所经营到省城数一数二规模的宁信,我想别无他人了吧?
当然,我也不是傻乎乎的主儿,宁信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对程天佑身体状况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宁信笑,说,姜生,开学了,你们几个过来玩啊。
我满口应承下来,然后就挂掉电话了。
小九满脸狐疑的看着我,怎么回事啊?
我把手机还给北小武,说,没什么,就是小公子突发羊癫风、狂犬病了。可小九,你说那手机到底给我扔哪儿去了呢?
小九说,别想了,救了他就不错。不过,姜生,我确实想不出,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啊?而且,姜生,我跟你说,程天佑可是个膘肥体壮的主儿,不是随便几个人能够撂倒的,所以我一直纳闷。
我望了望北小武,然后就对着小九笑,我说,你别说的这么玄乎,好吧?跟黑社会似的。
小九翻了翻白眼,难道姜生你以为我说白社会就对了?
我嘟了嘟嘴,反正程天佑可没有膘肥体壮的,你说的太失实了,我能不说你玄乎么?
小九冷哼,姜生,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过是说小公子身手好罢了。一边去,以后我不跟你说程天佑的事情,说了,奶奶的,我就烦燥。
北小武说,小九,走,去我家吃饭去。别跟姜生讨论哲学了。
我拿着一根小草横在嘴巴上,冲北小武笑,我说,你让小九去你家吃什么?吃你家的冷灶台吗?
我说的都是真事,自从北小武他爹地一夜之间暴富后,北小武的妈咪就开始精神失常。她几乎对着魏家坪的每个人都哭诉一番北叔在外面动了外心思的事儿,上到在家躺着等死的病重老人,下到刚出生不久被家人抱到街上的小娃儿,很多孩子被她吓得嚎啕大哭,大街上儿啼声真是此起彼伏,比池塘里的青蛙还热闹。但是,魏家坪的人都说北小武他妈是被钱烧着了,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叔似乎并没和什么女人在魏家坪出没过,而且,也没跟北小武他妈离婚。北小武的母亲从此开始信神信佛信菩萨了,信了一会儿基督,然后法轮功流传开来时,她又投到李洪志大师的门下,结果这门武工又被取缔了,北小武他妈又去信了一个刚在魏家坪流行起来的新教,叫什么拜玉皇大帝。从此常年不做饭,还神神秘秘的跟北小武说,妈这是不食人间烟火,等修行够了,就能变成七仙女儿啦。这番话弄得北小武哭笑不得,他对我说,姜生,感情这七仙女也跟咱政府领导似的,还能隔几年换届?
北小武被我说的一句话不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有些过,连忙拉着北小武的小狗爪,说,走,一起去我家吃凉生煮的面条吧,还有荷包蛋呢。
二十六
二十六 前生,那只叫姜生的快乐的猫。
我们仨回家时,凉生正在给父亲捶腿,几分调皮的跟父亲说笑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父亲的眼神异常的安详,如同和煦的阳光一样抚过凉生年轻的脸庞,贪婪的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个生动的表情。
看着这幅画面,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的想,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场矿难的话,凉生应该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像个王子一样生活着。凉生小时候就曾经告诉过我,他四岁开始学钢琴。那些孩提的时光里,常常,他会一大清早跑到我床前,把我叫醒,满脸兴奋的说,姜生,姜生,昨晚,我又梦到我的钢琴了?他说,姜生,等你长大,哥哥教你弹钢琴,让你也像一个公主一样坐在钢琴旁,好不好?
可是这些梦想也只能注定越来越远,当六岁的凉生来到了魏家坪,一切都已经变得遥渺起来,只是当时的凉生和姜生,他们那么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忧,小到以为长大了,梦就成真了。
就是此刻,我也想,如果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父亲抛弃了母亲抛弃了自己,也不要魏家坪的那场矿难,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只会和北小武这帮泥孩子一起厮混的野丫头,宁愿不知书不通力满口粗话,宁愿皮肤黝黑骨骼粗大一辈子做一个农妇,也不愿意凉生如现在一样,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凉生见我们回来了,说,爸爸妈妈都吃过饭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呢?四碗面条,就是时间长了,有些烂。
北小武嬉皮笑脸的拿起筷子,说,凉生,你就会做面条,就不会做点别的东西吃啊?
小九看看凉生,就去夺北小武手中的筷子,说,你这厮不吃就算了,别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唠唠叨叨的,有完没完啊?
什么叫雅俗共赏?小九的话就叫做雅俗共赏。我觉得没有人能像小九这样,没上过几天学,就能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厮”字说明了人家小九学问还是渊博的,能够运用上古人的措辞,这不叫雅么?一个“老娘们儿”听得我这样的俗人都鸡皮掉了一地,难道不是大俗特俗吗?可偏偏人家就这么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也不产生歧义,普通话运用的也极其圆熟,所以说,以后我也不跟我那傻瓜语文老师学什么好词好句了,我听听小九说话也可以飞速进步了。说不准还可以出一本什么什么语录,什么什么文选的,糊弄一下视听,名垂千古,流放百世。
凉生把自己碗中的那个鸡蛋夹到我的碗中,说,姜生,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突然转回神来,冲凉生笑,说,我在想出本语录文选什么的呢?
就你?北小武突然喷饭,跟凉生说,还记得不?咱们姜大小姐的作文:看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八个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语文老师说什么来着?说:姜生,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么澎湃也不能把字给我澎湃掉了啊,你幼儿园的数学老师看到了,非吐血不可!
凉生偷偷笑了一下,说,北小武,你就安安静静的吃你的饭吧,别惹姜生了。
我冲北小武恶狠狠的做了一个鬼脸。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姜生,北小武说,你们家有只猫,你一直拿着它当自己的命似的,我怎么没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让我兀自难过了一下。凉生看了看我难过的表情,对小九说,小咪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然后他又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咱家小咪已经是只很幸福的小猫了,有你这么个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冲凉生笑,我说,哥,我知道。
同凉生一样,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份记忆,每次我哭或者被母亲罚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小咪总是在我脚下,至今,我仍然记得它身体的温度,那么小小的、茸茸的一团,缩在我的脚边。有时候,它小小的鼻翼里喷出的热气轻轻的环绕在我的脚踝处,同凉生一样,它是我不开心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欢乐。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凉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场上,小咪安静的伏在草丛里,眼睛眯着,偶尔,抬抬眼,看看周围茂密的草。
我问凉生,来世,小咪会记得回来的路吗?
凉生说,傻丫头,那有什么来世啊?
我突然变得跟小咪一样暴躁起来,我冲着凉生直跺脚,我说,你骗人,骗人,骗人!有来世的,就是有来世的!说着说着,我突然感到那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滚落在我淡粉色的唇角。
凉生傻傻的看着我流眼泪,说,姜生,你别哭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流眼泪的样子。
我擦擦眼泪,咧着嘴展开一个很难看的笑,说,凉生,来世,我不做妹妹了好么?让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么?
凉生一直一直不肯说话,月亮孤单的挂在天上,远远的,看不见人间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踪了,确切的说是,去世了。大人们经常说,猫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死得时候总是躲起来,不让人看到。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猫儿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猫一样小心翼翼隐秘着自己的心思和伤口,生怕别人发现;而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狗一样有着那么忠于自己内心的眼睛,就是不说话,他们的眼神也能泄露出他们的世界。
那天晚上,凉生做在石磨上温书,我在他身边坐着,晃着腿,仰望着星空,十三岁的年龄,我遇到了第一场离别,同小咪的离别。
我问凉生,我说哥,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吗?
凉生合上书,摇摇头。眼神清冽的看着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样,洁白而晶莹。
我说,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辈子是什么?
凉生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净瞎说。姜生啊,我看你可以给前街的王神婆做继承人了。不如以后,我就叫你姜大神婆吧?
我皱皱眉毛,冲他做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鬼脸,继续说,我说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我上辈子是一只猫,像小咪一样的猫。
我安静的看着凉生,月光下的凉生,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温润可亲。我说,凉生,你信吗?每个有哥哥的女孩,上辈子都是一只猫。
凉生不解的望着我,摇摇头,说,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姜生?
我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上辈子,你的那个妹妹不愿意来生还做你的妹妹,于是,就对她怀里那只叫姜生的猫说,姜生,来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生那只叫姜生的猫,变成了今生凉生的妹妹。
风吹过我的绒细的小碎发,凉生的眼睛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