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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在休战后的几年中进行的改革,这第一桩该落实在公法庭的事上。公法庭的主持者已经不是太清羽客,他因为早期思路不开阔被代替,继任主持者张枯藤如今是公平正义的代表人物,他要求天一殿的交换条件是公平公正公开,不要欺瞒百姓,要将百姓视为衣食父母尊敬之。
这句话是带有玄机的,孟知年后来才知道,这所谓的公平公正公开,含义就是张枯藤已经把星罗宫交给他的那些策动变乱的机密,像皇甫友达其人,影子组织的详尽调查报告等等,一股脑以三万金锭的价格卖给了别人。实际交接的是谁不清楚,也追不回,反正是用到了。
公法庭有价值的只是公法庭三个字而已,张枯藤持久不衰的装叉使得前后去秘密谈判的官员大感不耐,最后,张枯藤在奔赴刀兵市与起义军首领会晤的途中被伏击杀害了。事情嫁祸在星罗人身上,一时,江湖志士人人悲切悲愤,星罗宫矢口否认,孟知年则以主君的身份向这位民意代表的先驱致以哀悼,并亲自撰写祭文,优美而哀思款款,充满对公平正义的倡导的百余字,让公法庭及其拥趸大为感动,临文涕零,不知所言。
公法庭第三任主持者入宫参上的一天后,御史台三院的数十名官员跪在仪门外哭谏。他们恳求主君体察先君皇甫九渊的意志,不要让支撑天一殿昌盛百年的制度溃于蚁穴,不要弃绝与星罗宫合作的机会,致使闭关锁国,不图发展,陷人民于水火。
孟知年派人给他们送吃的,送水喝,并派侍从官员不时慰问,只不给被子盖而已。过了几天,人陆陆续续回家了。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哭谏不过在试探他的反应。并且在这几天之中,天都城的角落里突然流传出一句童谣:云上女,摘红杏,白璧有瑕染朱痕。
这是闻诺喜带回的话,乍听到顿时被雷出一股糊味。他不知道云痕是否红杏出墙,除了云痕和蝉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去地坤馆。直接牵涉到身边人的事情,无异于一种示威。
跨出一步,就是赢了一程。孟知年决定要在星罗宫割让出的六百里地上修建一座与地方官署同等规格的馆所,让这块地方成为公法庭的公开办事地点。这件事需要强硬的手段来执行,在这之前,整座禁城暗潮汹涌。
潘筠意外在这时候回来,让孟知年觉得惊喜,同时也有点头疼。
潘筠住的那个小镇被暗暗地搅和进了一场躁动的思潮中,因为所在地离天都不远,这个地方一直都被天一殿的特务监视,偶尔骚扰到。百姓们想要自由的生活,借着农民起义的东风,这句话终于被喊了出来。潘筠并不愿意掺和这件事,别人要他出面和官府交涉,他不在,要他喊口号,他装死,最后连每天去的绿萝山庄里都开始说天一殿的不是,他不想等人问到跟前,干脆请探亲假开溜。
临走的时候,这家的三个孩子来了两个找他玩,女孩子拖着十岁出头的弟弟,非常腼腆地送给老师一个香囊。她才不过十五岁,过去比男孩子还要顽皮,功夫一直没有学好,但潘筠对她要求也不高,这样的小姐,以后多还是相夫教子而已。
小姐矜持有礼,但又不无忧愁地说,老师要去别的地方,以后不回来了吗?
潘筠说,不是,我只是离开几天。你带着弟弟回去吧,镇上正在不太平,别让你父亲担心。
小姐看着他,欲言又止,但已经心满意足,便顺从地领着弟弟离开。
潘筠想,这样娇养着的孩子,就算练武也终究磨炼不到多少。那种未经世事的神情和目光叫他很感动,却又不禁为他们担忧着。
孟知年收到消息,想过让潘筠等两三天,要他进宫来见面,甚至干脆不见,但最后他还是提前一天傍晚就出了城。御驾金辇从北宫道离开,至出口处换坐寻常的辇车,到得城外私邸,已经快要黄昏。
这地方像一个安全隐蔽的小巢,用来在特殊的时候逃避外界种种所造成的精神压力。院落中,枯竹的影子疏疏落落,气候干冷,水池结了冰,黛青色的屋瓦上落着淡淡的夕阳。
潘筠出来迎接他,帮他把带来的东西搬下来,扛进去。还挺多的,说是熏香、茶叶、零食、书本,什么的,潘筠挺惊讶,不是住一天吗?要那么多东西?
孟知年起初不理,而后看着他,慢慢地笑了:“三天。”
为了这三天,他昨夜理事直到清晨升殿,后又和人商议征调兵力、修订律法之类的事情,并召毕秋庭前来例行布置,这时精神虽然还挺亢奋的,但已经差不多是绷到顶的弦了。
潘筠跟他搭着手整理东西,因为没让侍官进来,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孟知年带的是玩物,他自己带的是御宅必备的食物,打算在这里先避上几天,少明就寄住在绿萝山庄,也算是个放心的地方。
他原本带着些烦恼的心绪,但孟知年那样积极的,不由也把他感染在一道。
孟知年里外地走动着,努力想把两人过去住的屋子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其实本也没有多少生活气息,被褥什么的都换过以后,感觉还是不太像了。
潘筠觉得没关系,差不多就可以,百忙之中见到一面挺不容易的,所以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睡觉。
潘筠说:别弄了,快去睡一会儿,你看你脸都白了。
孟知年摇头,又摇头,可被潘筠推着,也只好往床边挪过去。屋子里已经很舒服,惯用的熏香点起来,茶水也泡好了。潘筠接过他脱下的披风,看见里面是领口袖口都毛茸茸的缎面衣裳,又解开,那很熟悉、很亲爱的味道就被暖暖的小风送过来了。
潘筠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什么味道啊?”
孟知年道:“就是我身上的味道啊。”
潘筠笑,给他盖好被子,让他先睡,自己去厨下折腾点吃的出来。
孟知年睡下来,很快就睡着了,但没有睡很久,不过两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很白,嘴唇也有点白。
他说,没事的。而后喝了点热茶,穿着里衣到卧榻上吃零食。
宫廷里的零食很精致,孟知年说,不好。临出城的时候他让随行的侍官跑去街市上,买糖果糕点蜜饯,反正是小时候常吃的,越贱越好,侍官找到了感觉,发挥超长起来,居然买的全都很对孟知年的胃口。
吃完零食,又吃饭,潘筠做的东西比以前好吃了,果然带过孩子就是不一样,刀工挺细致的,火候也不错。孟知年咬着一块肉,一边吃一边发笑,笑得有点夸张。潘筠起先没理他,最后闷不住也笑起来。
潘筠说:“这世上男人若都不能近庖厨,那一定会少很多美味。”
孟知年点点头,不错,甚有道理。说完又笑。
潘筠在桌子底下压住他的脚背,压得死死的,一面若无其事吃饭。
孟知年暗暗用力挣扎,他想潘筠不会那么损,在他最用力的时候把他松开。潘筠若无其事地,道:“这桌子牢吗?”
孟知年笑着:“试试啊。对你的学生怎么不掀桌?”
潘筠就低头看看自己做的一桌菜,最后还是舍不得。
就这样,他们都觉得平静愉快,孟知年把书本零食放在床被上,自己滚在里面。潘筠找出一副棋盘,但没有棋子,又找出一些过去玩过的东西,让孟知年来看。
孟知年从被子里出来,伸手去够外袍,快要碰到时,胸口猛的一下抽痛,痛得脸色都变了。他没作声,照旧披衣,从随身衣袋里取出一颗药丸,一口茶水过下去,才走到潘筠身边。
十几岁的时候,他有一阵喜欢收集手抄本,也不为书里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能叫人全本抄下来的,一定有非常重的分量。这些抄本在离开旧府时并没有带进紫微阁,而是放到了这里。潘筠一本一本翻看着,啧啧惊叹,果然是读书人,对字句笔墨都能这么执着。潘筠自己的话,不至于文盲,只不过非常无爱就是了。
孟知年坐在他身边的木凳上,长久注视着他的背影,而后用手摸摸他的头发。
孟知年道:“下次你来的话,我可能不会那么快过来了。你在这里住几天,等不及的话,就先回去。”
潘筠翻着旧书,道:“我有什么事等不及的。”
孟知年道:“总会有的,你回去就行,不用等我。”
潘筠听着他这语气,感觉不怎样好,于是把旧书叠一叠,道:“我要是先走,你到这里不就是一个人了?”
孟知年略笑:“这本来不就是我一个人的地方,你一共才来过几次?”
潘筠不说话了,整理着地上的旧书,一一沓在一处,随后搬出屋去。再回来的时候,孟知年还坐在那,也不看他,僵了片刻,冷淡道:“我平日有许多事要忙的,你以后,不要像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找我。你自己无事,我却很为难。”他忍心说出这些话,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他感到自己需要一个答案,今天就需要,再不能拖延。
潘筠听完,说声知道了,接着整理桌上散乱的杯盏零食,然后开窗透了透气,坐下来。
“让少明来念官学吧。”孟知年接着道,“至少比学堂好。”
潘筠没说话。
孟知年道:“我派人去绿萝山庄接他了,大概明天就到天都,可以住在我这里。”
潘筠愣住。
潘筠道:“你什么时候派人去的,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我跟他们说过,除非我回去,少明不能离开那里。”
孟知年笑了笑:“去接他,不一定会给人看见。你们不是都嫌不够自在吗?再说我是为他好而已。跟着你,一辈子也就是寄人篱下。”他停了停,觉得自己有些不能控制语气和措辞了,于是简单地道,“我想过了,我可以亲自教他,以后就到军策府做事。”说完站起来,往内中去收拾床被:“你睡到隔壁去吧。这张床太小了,以前我就一直觉得不舒服。”
潘筠道:“你就是为了让他进宫来读书吗?”
孟知年道:“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目的呢?”
潘筠道:“你对我说就是了,我都依你,但别去动少明,也别动我身边的人。”他想,那些人正在排斥天一殿,这无异是节外生枝,绿萝山庄的主人对他很重承诺,如果少明不见了,发动镇上的人刨地三尺也是很可能的。事情怎样发展,仅仅凭着一念。
潘筠更想着的是,孟知年为何这样任性,相安无事不好吗?平静温馨地度过这几天不好吗?他已经非常珍惜,但最后还是这样。
孟知年没有答话,冷笑了一声。
潘筠觉得胸口有点堵,他要去处理这件事,非得立刻就去不可,于是起身,披上外衣往门外走。
“潘筠!”
记忆中,孟知年从没很严厉地叫过他,更多的不指名道姓,不是潘大人潘大人,就是看到了直接说话,你来你去的。
孟知年道:“我说过要留三天。你若走了,咱们就到这里吧。”
潘筠停住。
孟知年声音颤抖着,道:“你顾惜孩子,顾惜朋友,全天下人都顾惜了一遍,就是轮不到我。”
潘筠脖颈微微动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他说:“我不让少明来天都,不是因为你。你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