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时,鹅卵石铺的小径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轻的,像是女子。孟知年回头,一时怔住。傅友达脸上立刻又弥漫起那种逼真的醉态,推说不胜酒力,先行向小径深处折转,往殿所去了。
三 长在
珠璃微红着眼眶,身上是侍从女官的衣饰,身影在琉璃宫灯映照下有些飘飘渺渺的。
孟知年大概有两三年没看到她了,月色灯影下,心内感到些许熟稔的亲切。
珠璃在掖庭做事,当年那件事之后,并没有长久留在紫微阁。孟氏初继江山,很长一段时间内危机重重。孟知年出于种种考虑,刻意冷淡了她。
她或许有怨,但此刻不会流露出来,只是说:昨天接到一封信,信上写姐姐数年前已经去世了。是在山道上出了意外,葬在巢湖之畔。
是琼玉吧。孟知年想起来,好一阵无话:“巢湖吗?”
他不知道那个地方。潘筠从没有告诉他自己隐居在哪里,每次相聚,他们只谈友谊,不谈过去。
珠璃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轻轻哭泣起来。好像这样冒险来到宴园,只为了能在昔日服侍惯了的公子面前哭一会儿。
孟知年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拍拍她的肩头,或者搂住她安慰一会儿。但珠璃擦了擦眼泪,道:信上字迹很不工整,也许是他们在那边的朋友写的吧。
孟知年略颔首,看着她,过片刻,相视着微笑起来。知道自己软肋的人,有一部分要杀,另一部分则非常亲近。
离开宴园之前,珠璃一直陪他回到寝殿,又向里张望一眼。银白色的静谧月光撒在殿前,映下人影。那里面已经迅速地被布置好,焚起了解酒宁神的熏香。
欢乐也好,愁闷也好,即使是什么都不想,他心里也总有那人的影子。只是心底里的影子,无关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
孟知年想,在他如今的生命里有一些东西已经画下句点,可为什么他对那人的怨恨竟这样深切,这样有耐性,晃晃悠悠地度过许多风浪,有时淡些,有时猛然翻上心头,突然而来,疼得叫人晕眩。
暮春的时候,星罗宫与天一殿之间数十年的太平相处终于露出绷不住的情状。最直接从互市镇开始的,为往来税收价格的问题双方官员矛盾不断升级,终于演化到暴力冲突。这些年来虽然承平,但因为过往百年间的战乱,民风依然尚武,民心依然彪悍。事情捅到天都,孟知年起先没有表态,后来对左近说:既然谈不拢,就拆了吧。
他有信心可以撕破这种局面,他想,对方一定也是同样。
依据这些,有人建言不如将之列为下月例行会晤的议题,反正都要谈的,事情多一些,高潮迭起才能达到效果。对外问题上,殿上并没有太多分歧。孟知年略颔首,算是答应。另外,这天是军策府主仲忧的五十寿辰,喝酒蹭饭是小事,落实一下仲府主的想法比较要紧。
仲忧与孟鸿文昔年是君子之交,属于那种也不称兄道弟,但互相明白是很铁的关系。仲忧五十了,最大的爱好还是去校场抡大杵砸石头什么的,胆敢看他的年纪就藐视他的,一般下场比较凄惨。
仲府主捋着赶时髦蓄起来的长须,他是真正的儿孙满堂,家臣从属争相道贺着,有一种旁人看来人生完满的感觉。所谓月盈则亏,然仲府主盈了许多年了,依然非常威武。
孟知年到时,堂中人俱都出迎叩拜,将他奉在上座,孟知年笑,察觉到仲忧看自己的目光,竟有几许慈祥的意味。
从前不曾怎样留意过,仲府主儿孙绕膝,又因着孟鸿文的关系,看他大概也像半个儿子吧?可惜还是带着试探的意味来的,并且因为孟鸿文对仲忧的特别信任,天一殿的兵权始终有一半掌在他手中,日后倘若政见分歧了,多半会掣肘。在这些事上,君君臣臣,谁都僭越不了,不免是遗憾的事。
仲府主说:吾辈虽然领了数十年风骚,不过今日也不见得就死在海滩上了,前几天兴起在校场跟年轻人比试,下手重了还打伤一个,好生对他不起。
席上的御史大夫笑着恭维,孟知年听着,心中忽然一动。
他快两个月没有见乔北辰了。殿上的事忙,心绪又有些聊赖,想着冷一冷他也好。太过亲近下去,恐怕在这风口浪尖上要给他招来灾祸。以乔北辰的身份是没办法自行出入内禁宫的,于是在这闲淡的两个月里,就没有任何人提起过他。
毕秋庭在一边,有意无意地问:“姓什么的?回头赏赐些不就是了。”
仲府主一下子忘了,捋须想了一会儿,身边伴着的小孙儿说:我知道,那个大哥哥姓乔,给我买糖吃。
毕秋庭十分优雅地笑起来,但那孩子见他指甲上绘着梅花,看起来挺妖怪的,拽着爷爷的衣摆,忽然又往桌子下面钻去了。
第二日休沐,孟知年去了地坤馆一趟,回来后就懒散在内殿煮茶打谱看书。传去的是:无事就过来一叙,不来也无妨。他思量自己这话是不是有点废,因为他要人来的时候,有事没事都没有一次是不来的。
乔北辰神情里非常欣喜,逞强着自己走进来。还是甲胄正装,只面色有些灰白。孟知年先时在看殿前风檐下放的几样盆景,暖风拂在脸上,挺舒服的。
孟知年道:“前几天刀兵市送了把七彩剑上来,试试。”
七彩剑,乃是七种钢材叠合锻制而成,剑身自然泛出七彩光芒,因为火候力度掌握都极为不易,便是内府的御用匠人,一生所出至多也不过两三把而已。
乔北辰略苦笑着接过,轻抵剑格出鞘半分,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下。剑刃上留下血迹,算是开了锋。
孟知年道:“久没见你舞剑了。”
乔北辰忍不住道:“在这里舞剑,不如直接喊我是反贼吧。”
孟知年淡淡然的,就命他坐,随意聊着。乔北辰也不解释,一副“你看到就看到不要老是装”的表情。孟知年最不吃这一套了,说想睡个中觉,问乔北辰要不要一起。
乔北辰道:“行啊。”站起来,手一撑,一盘棋散了好些在地上。
乔北辰有些不好意思,气氛一时僵住。孟知年看着他,脸上神情没半分变化。看了一会儿,他叫乔北辰过来,伸手去解那沉重的甲胄。解到里面,露出胸前缠的绷带,听说是叫铁杵前端的尖刺扎伤的,随后又被杵身撞击,校场上斗发了兴子,一时没收住手。
孟知年拉他坐在卧榻上,把绷带也解开,仔细看他的伤处。知道军策府里的不过是寻常药物,不便特地为此传医官,自己就备下了生肌活血的膏药。
乔北辰说,没什么,这下好几天不用当班,不用去训练那些蠢蛋,可见还是赚到了,后来又说,“真没什么,就当是陪府主高兴,哎,哎,可以了,你别弄了浪费你的灵丹妙药……”
孟知年给他缠好绷带,掩上中衣,手指抚摸了一下:“很疼吧?”
乔北辰笑道:“疼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人疼?睡几天就好的事。”
孟知年忽然有些难过,慢慢伏下身去抱住他的腰,乔北辰吃惊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石化。
要说委屈什么的,就算有,见了面不就都好了?真要像世间男女那般,一日不见就计较在心里,这日子可真是没办法过了,孟知年听了他的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不起来,如此这般的,这次长期惩罚也就结束了。
睡到下午,乔北辰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两人照旧坐下来晒夕阳,再过一会儿,继续晒月亮。休沐日比平常清净许多,帘栊卷起,殿前是一片春暖花开的光景,远远宫娥结伴而过,紫藤廊道郁郁葱葱的,依稀有入夏的味道。
也不知道多少次从紫藤花下走过,一样的地方,心绪却有着诸多变化。这世上变化着的东西往往很快消逝,那些平淡的,反而经年长在。
孟知年给他斟了茶,自己重新摆着棋盘,一边说:“你也不知会我一声,像这样传你进宫,说不来就好了,还跑掉半条命”
乔北辰只是笑:“你叫我来我哪敢只‘知会’,再说,我来你叫我试剑,不来你还不得叫我去试炮筒?”
孟知年瞧他一眼,虽说玩笑,未必不是出于长久以来的考量。至于来日的事,千回百转,还是在一个战字上。为了这一日,他已经排除万难地对朝政制度进行了梳理与改良,想大动干戈,并不到时机,眼下暂且如此。这一战不知要多久,却要把春去秋来的良辰美景都辜负了。
孟知年抛下一枚白子,走出去,到风檐下远远眺望着。乔北辰说,不在意这些,打就打啊,算什么。他大男子气重得很,总有“只争朝夕”的味道。
只争朝夕,是知道天长日久很渺茫吧。虽然那人神经粗线条,但该是有这样的意思。这些,依然需要面对,需要愉快、耐心。
孟知年感到温和的阳光落在额头上,微仰脸颊,在这高远蔚蓝的天宇下,心绪刹那晴朗起来。
“想到我身边来吗?”他这样问过乔北辰。
“怕不行,我就是个武夫。”
孟知年略笑:“你不是傻瓜吧。留在宫里,算廷尉的制下,平时跟我。”
乔北辰还是犹豫:“那我可不是跟你的那些夫人们一样了?”
孟知年拍了一下他的手:“我只有过一位夫人,哪来的‘那些’?再说你和她不一样,我要你长久留在我身边,要见时就能见到。”
乔北辰本有踌躇,但听他口气这样肯定,气息微闻,冲口而出:“好。”
孟知年“嗯”一声,过了片刻慢慢欠起身来,朦胧寝帐中,挪过来些又躺下。乔北辰心中怦然,他喜欢孟知年乖乖的样子,每次看到,总觉得赚了一笔。东征西跑那么久,见的机会不多,睡的机会更不多,但是……
“唉,今天不行啊,我要死掉的。”
孟知年停了一停:“谁说要了?”
乔北辰只好埋头装死。
四 血海
四月,星罗宫的血海罂粟盛开了。
罂粟田在星罗辖地极南面的地方,每到这个季节都会像炼狱一般美丽。
孟知年听说多时了,这次傅友达从龙行道回来,不知怎么弄的,竟给他带回一幅血海罂粟画卷。卷极长,只落了闲章,寂寂无名之辈,画意却格外的好。所画惟有罂粟,千朵万朵并没勾出轮廓,但层次非常分明,远远近近,如血如海。
傅友达将赴蜀中会谈的结果俱都奏呈而上,孟知年看过,略点头,不动声色。
好像这世上但凡有奇才的人,外貌一定与才能殊不相符。他挖地洞睡觉,一定是知道天候即将变化,他刨地出来也不会太引人注目,就像傅友达那十棍子打出一句“多谢”的风格。张力不能言说。
每年将近八月,会有鸦片被秘而不宣地走各地通道运到天一殿,也运往中原以外的地方,收取更高昂的代价,余下残次的被烧毁,不在星罗境内留下痕迹。
那鸦片就是血海罂粟最大的价值所在,天一殿高层对这些早就知闻,许多城镇严禁鸦片流入,但仍不免暗暗地遭到荼毒。
孟知年把傅友达留下来,回到殿阁中一起观赏画卷,这画很耐看,就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这边露一条缝,那边露半块肉的。看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