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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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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看着许三观,看了一会儿眼泪掉了出来。许三观看到她掉眼泪了,就知道没要着钱,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空手回来的。”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你他妈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软了,就不向他要钱了,是不是?”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钱去要来,明天方铁匠就要带着人来抄我们家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丝巾,全他妈的抄走。”

  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说:

  “我向他们要钱了,他们不给我,还揪住我头发,打我的脸。许三观,你就容得下别人欺负你的女人。。。。。。许三观,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厨房里的菜刀我昨天还磨过,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么办?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监狱,我就会被毙掉,你他妈的就是寡妇了。”

  许玉兰听了这话以后,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坐在了门槛上。许三观看到她往门槛上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来了。许玉兰手里挥动这擦眼泪的手绢,响亮地哭诉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占了便宜不说,还怀了他的种;怀了他的种不说,还生了一乐;生下了一乐不说,一乐还闯了祸。。。。。。”

  许玉兰继续哭诉:“一乐闯了祸不说,许三观说他不管;许三观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仅不肯出钱,还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何小勇伤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这都不说了,明天方铁匠带人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一乐、二乐、三乐听到母亲哭诉,就跑回来站在母亲面前。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到屋里去。”

  二乐说:“妈,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哭?”

  三乐说:“妈,你别哭了,何小勇是谁?”

  邻居也走了过来,邻居们说:

  “许玉兰,你别哭了,你会伤身体的。。。。。。许玉兰,你为什么哭?你哭什么?”

  二乐对邻居们说:“是这样的,我妈哭是因为一乐。。。。。。”

  一乐说:“二乐,你给我闭嘴。”

  二乐说:“我不闭嘴,是这样的,一乐不是我妈和我爹生的。。。。。。”

  一乐说:“二乐,你再说我揍你。”

  二乐说:“一乐是何小勇和我妈生出来的。。。。。。”

  一乐给了二乐一个嘴巴,二乐也哇哇的哭了起来。许三观在屋里听到了,心想一乐这杂种竟然敢打我的儿子,他跑出去,对准一乐的脸就是一巴掌,把一乐掴到了墙边,他指着一乐说:

  “小杂种,你爹欺负了我,你还想欺负我儿子。”

  一乐突然挨了许三观一巴掌,双手摸着墙在那里傻站着。这时许玉兰伸手指着他哭诉:

  “我命苦,一乐这孩子的命更苦,许三观不要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乐这孩子好端端地没了爹,一个爹都没有了。。。。。。”

  有一个邻居说:“许玉兰,你让一乐自己去找何小勇,谁见了自己亲生儿子不动心?那何小勇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见了一乐说不定眼泪都会掉出来。”

  许玉兰一听这话,立刻不哭了,她看着站在墙边咬着嘴唇的一乐说:

  “一乐,你听到了吗?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声爹。。。。。。”

  一乐贴着墙边摇摇头说:“我不去。”

  许玉兰说:“一乐,听妈的话,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声爹,叫了一声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再叫。。。。。。”

  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说着许三观走到一乐面前,一把将一乐从墙边拉出来,把他往前推了几步。许三观一松开手,一乐马上又回到了墙边。许三观回头一看,一乐又贴着墙站在那里了,他举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乐,他巴掌刚要打下去时,突然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说:

  “他妈的,这一乐不是我儿子了,我就不能随便揍他了。”

  许三观说着走开去,这时一乐响亮地说: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许三观。”

  “放屁。”许三观对邻居们说,“你们看,这小杂种还想往我身上栽赃。”

  坐在门槛上的许玉兰这时候又哭了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这时候的哭诉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她的声音由于用力过久,正在逐渐地失去水分,没有了清脆的弹性,变得沙哑和干涸。她的手臂在挥动手绢时开始迟缓了,她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她的邻居四散而去,像是戏院已经散场。她的丈夫也走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的哭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走开时仿佛许玉兰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门口织线衣。然后,二乐和三乐也走开了,这两个孩子倒不是对母亲越来越疲惫的哭诉失去了兴趣,而是看到别人都走开了,他们的父亲也走开了,所以他们也走开了。

  只有一乐还站在那里,他一直贴着墙站着,两只手放在身后抓住墙上的石灰。所有的人都走开以后,一乐来到了许玉兰的身旁。那时候许玉兰的身体倚靠在门框上,手绢不再挥动,她的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乐走到面前,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时一乐对她说:

  “妈,你别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乐独自一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屋门前,他看到两个年纪比他小的女孩在跳橡皮筋,她们张开双手蹦蹦跳跳,头上的小辫子也在蹦蹦跳跳。一乐对她们说:

  “你们是何小勇的女儿。。。。。。那你们就是我的妹妹。”

  两个女孩不再跳跃了,一个坐在了门槛上,另一个坐在姐姐的身上,两个女孩重叠在一起,她们看着一乐。一乐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就叫何小勇了一声:

  “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的野种来啦,我看你怎么办?”

  一乐又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一乐再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还不把他赶走?”

  一乐最后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谁是你的爹?你滚开。”

  一乐伸手擦了擦挂出来的鼻涕,对何小勇说:

  “我妈说了,我要是叫你一声爹,你不答应,我妈就叫我多叫几声。我叫了你四声爹了,你一声都不答应,还要我滚开,那我就回去了。”

第十章

  方铁匠找到许三观,要他立刻把钱给医院送去,方铁匠说:

  “再不送钱去,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我不是一乐的爹,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何小勇。”

  方铁匠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不做一乐的爹了?是一乐打伤我儿子以前?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前,”许三观说,“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我再替他把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我就是做乌龟王了。”

  方铁匠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他说得没有错,就去找何小勇,他对何小勇说:

  “你让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许三观又把你儿子养了九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在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凭什么说一乐是我的儿子?就凭那孩子长得像我?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的是。”

  说完何小勇从箱底翻出了户口本,打开来让方铁匠看:

  “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许一乐这个名字?有没有?没有……谁家的户口本上有许一乐这个名字,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就由谁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钱,方铁匠最后就来找许玉兰,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何小勇也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都说不是一乐的爹,我只有来找你,好在一乐只有一个妈。”

  许玉兰听完方铁匠的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铁匠一直站在她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铁匠才又说:

  “你们再不把钱送来,我就要带人来抄你们的家了,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定……我方铁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那是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正要出门,他看到方铁匠他们走过来,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转回身去对许玉兰说:

  “准备七个杯子,烧一壶水,那个罐子里还有没有茶叶?来客人了,有七个人。”

  许玉兰心想是谁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就走到门口一看,看到是方铁匠他们,许玉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对许三观说:

  “他们是来抄家的。”

  许三观说:“来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准备茶水。”

  方铁匠他们走到了许三观家门前,放下板车,都站在了那里,方铁匠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钱,没有钱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我儿子被你们家一乐砸破脑袋以后,我上你们家来闹过吗?没有……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送钱来,都等了两个星期了……”

  许玉兰这时候往门槛上一坐,坐在了中间,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他们似的说:

  “你们别抄我的家,别搬我的东西,这个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几件许玉兰的衣眼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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