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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太郎的声音强烈地颤抖着,伊织以为是自己的名字吓着他了。
〃你好好听着,我是宫本武藏的弟子…三泽伊织。你很惊讶吧!〃
〃我很惊讶。〃
城太郎莫名其妙地投降。他既怀疑又亲切的心情问道:
〃师父现在可好?他在哪里?〃
〃你说什么?〃
这回换伊织觉得莫名其妙,见城太郎一直靠过来,他连忙躲闪。
〃你叫他师父?武藏师父可没有小偷弟子。〃
〃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城太郎没那么坏心眼。〃
〃咦?你是城……城太郎?〃
〃如果你真的是师父的弟子,一定听他提过我。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跟在他身边好几年。〃
〃骗人,你骗人。〃
〃不,是真的。〃
〃我不会受骗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
城太郎想起跟随师父时的情形,不禁一阵激动,突然想抱住伊织的肩膀。
但是伊织不相信。城太郎伸出手,告诉伊织两人是师兄弟,然而伊织仍不相信,准备拿刀子向城太郎的腹部刺去。
〃啊!等一下。〃
城太郎在树上行动不方便,虽然及时抓住对方的手,但另外一只手也离开了树干,再加上伊织用全身之力扑过来,因此他抓着伊织的衣领,猛力踩在另一枝树枝上而弹了开来。
两人的身体撞在一块儿,折断无数的枝叶之后,掉在地上。
这回跟刚才城太郎掉下去的情况大不相同,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速度,使得他们着地时就像两只胸贴着胸的鸟,浑然失去知觉。
这里的杂木林和杉树林混杂成一片,杉树林中有一块空地,那里就是以前武藏被暴风雨打坏的草庵处。
在武藏要出发去秩父的那天早上,村人遵守信诺,当天起便找了很多人来修补被风吹垮的草庵。
现在,屋顶和柱子已经修好了。
虽然武藏还没回来,但是这户只有屋顶,没有墙壁没有门的房子里,今夜竟然点着灯火。原来是昨日从江户来探视洪水灾情的泽庵,一个人先住在这里等候武藏归来。
泽庵独宿于此,昨夜是一个人度过的。然而今夜有一名流浪的苦行僧看到此处灯光,便过来要一碗热汤。
热汤配饭吃。
刚才杂木林中传来的箫声,便是这名年老的苦行僧在吃完柏叶包的饭团之后为泽庵吹奏的。
17
苦行僧的眼睛不太好,不知是眼疾还是老花了,做什么事情都必须用手摸来摸去。
泽庵并未要求他吹箫,是他自己毛遂自荐要吹一曲,他的箫吹得像外行人一般笨拙。
不过泽庵听着听着,觉得他吹的箫充满真情,毫无一般世人的矫揉造作。曲调间平仄虽然不够协调,但能表露出他吹箫时所欲传达的心声。
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苦行僧,用一支破箫传达他满心的〃忏悔〃。整首曲子从头到尾就如同在忏悔哭泣一般。
泽庵静静聆听,慢慢地他似乎已经了解这位流浪僧的一生是何等光景。无论伟人或是平凡的人,在人性心灵的旅程并无太大的区分。伟人和凡人之间的差异,在于如何跨越人类共通的烦恼。苦行僧和泽庵透过这支破箫,无形的心灵得以相互了解,细思过往岁月,两人皆有相同的烦恼,原是凡夫俗子罢了。
〃我好像见过你。〃
泽庵听完他的吹奏之后说道。这一来苦行僧眨着眼,说:
〃我也觉得似乎听过你的声音。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猜想你是不是但马的宗彭泽庵大师,曾经住过美作吉野乡的七宝寺……〃
话还没说完,泽庵也想起来了。这时,屋里的灯火已快熄灭,泽庵重新挑燃灯芯,仔细凝视眼前这位鬓发霜白、脸颊瘦削的老僧。
〃啊!你不是青木丹佐卫门吗?〃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泽庵大师了。哎呀!现在地上如果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没想到我竟落得如此下场。宗彭大师,你别认为我是以前的青木丹佐呀!〃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七宝寺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你提起此事,让我心头有如冰雨浇淋般难受。我即将步入黄泉,成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如今我日日夜夜所思挂的便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以前我在赞甘山围捕武藏,致使武藏被你绑在千年杉上受苦。之后听说他改名为宫本武藏,又听说我儿子成了他的弟子,现在已经来到关东。〃
〃什么?武藏的弟子?〃
〃当我听到这件事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我甚至不敢让武藏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我实在是非常想念我儿子……屈指算来,城太郎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我死也无憾了。因此我不顾羞惭,前一阵子一直在关东四处寻找他。〃
〃这么说来,城太郎是你儿子喽?〃
泽庵从未听过这件事。自己跟城太郎那么熟悉,为何从没听过阿通和武藏提起他的身世呢?
苦行僧青木丹佐默默地点头。这时的他形容枯槁,无法想像当年他留着八字胡,充满大将威风,精神焕发的英姿。泽庵怜悯地看着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丹佐已经从充满欲望的人性中蜕变而出,迎向人生暮钟,不需任何安慰的话语了。
虽然如此,这个苦行僧为了过去而忏悔、伤心,认为自己毫无未来。皮包骨的身躯令泽庵觉得非常可怜。当这个人失去自己的社会地位,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时,一定也没享受到法悦的境界,更没想到佛陀能够救助他。虽然在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为非作歹,随心所欲,极其嚣张,但此人仍有他道德良心的一面,才会随着自己的败落而良心发现,几乎要扼杀自己的余生以赎罪。
因此他这一生的期望说不定就是见武藏一面,并向他道歉,以及亲眼目睹长大成人的儿子,对他的将来放心之后,也许隔天就会到树林里上吊自杀了。
泽庵认为在这男子见到他儿子之前,一定要先让他见见佛陀。即使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只要向佛祖求救,就能得到佛祖慈悲的光辉。因此先让他面对佛陀之后再让他面对城太郎也不晚,至于和武藏见面则属后来之事,对他好,对武藏也好。
泽庵如是想,因此他告诉丹佐:城内有一座禅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便可随意在那里住宿,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若有空会去找你,见面之后再详谈。至于你的儿子城太郎,我一定会尽力促成你们父子相逢。别太苛责自己,即使是五十岁、六十岁,前途依旧光明,一片乐土,有工作也有人生。在我去禅寺与你见面之前,你也可以与该寺的和尚聊聊人生的真谛。
泽庵这么鼓励他之后,故意要青木丹佐离开那里。丹佐似乎也了解泽庵的心意,不断地道谢之后,背着席子和箫,依赖竹杖,扶着墙走了出去。
这一带是丘陵地。下坡路很容易跌倒。因此丹佐往林子里去。沿着杉树林的小路,进入杂木林。
〃……〃
丹佐的手杖碰到一样东西,他的眼睛并未全瞎,他弯下身子,仔细察看。虽然林子里黑暗,一时间看不清楚,最后借着从树缝照射下来的星光,依稀可见两个被露水沾湿的人躺在地上。
丹佐不知想到什么,沿着原路回去,然后走到刚才的草庵,望着里面的灯火:
〃泽庵大师……我是丹佐,我发现树林里有两个年轻人从树上跌了下来,昏迷了。〃
泽庵听他这么一说,连忙拿着灯火来到屋外。丹佐又说:
〃很不巧,我身上没带药,而且眼睛也看不清楚,无法给他们水喝。那两个少年可能是附近乡士的儿子,或者是来这儿游玩的武家兄弟,请你救救他们好吗?〃
泽庵点点头,穿上草鞋,对丘陵下的茅草屋大声叫喊。
有个人影从屋子里走出来,抬头看看山丘上的草庵。原来是住在那里的农夫。泽庵叫他准备火把和水。
农夫拿着火把上来的时候,丹佐正好沿着泽庵告诉他的道路…这回是走山丘上的道路下山,走到半路刚好遇见拿火把的农夫。
如果丹佐走刚才迷路时的那条路,必定能随着农夫而认出儿子城太郎,可惜他重新向泽庵询问往江户的方向,致使父子无缘相见。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总要到头来回顾往事时,才能判断是缘薄或是不幸。
拿着竹筒水和火把的农夫很快地赶过来。他是这两天都在帮忙修理草庵的村人之一,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急忙跟随泽庵走进林子里。
他们拿着火把来到丹佐所说的地点。这会儿情况与刚才不大一样,刚才丹佐发现两人时,城太郎和伊织由于重重地跌了一跤,昏倒在地上。现在城太郎已经醒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想要叫醒伊织,问个明白,或是赶快逃走。城太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只手放在伊织身上,正陷入沉思。
当城太郎看到火把,听到脚步声时,突然像一只迅捷又敏锐的野兽,在夜间随时攻击敌人一般,全身戒备。
〃咦?〃
农夫拿着火把走在泽庵身边。城太郎这才发现不需如此紧张,放心后,抬头望着两个人影。
…咦?
泽庵原以为两人是昏倒的,没想到其中一人竟坐起来了。双方互看了好一阵子,不约而同地又叫了一声。
〃咦?〃
泽庵眼前的城太郎,身体长高了许多,脸庞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因此一下子无法认出他来,但城太郎一眼就看出是泽庵。
〃你不是城太郎吗?〃
泽庵瞪大眼睛,惊讶不已。
泽庵一直以为城太郎是在抬头望自己,这才看清他早已双手伏地,向自己深深行礼。
〃是的……是的,我是城太郎。〃
城太郎看到泽庵,联想起自己以前还在流鼻涕时,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个和尚。
〃嗯!你就是城太郎吗?没想到你已经长大成人,而且是个敏锐的年轻人。〃
泽庵看到城太郎长大的模样,感到非常惊讶。望了好久,这才又想起必须赶紧救伊织。
他抱起伊织,发现他体温犹存,连忙给他水喝,很快地伊织也恢复了意识。伊织醒来之后,双眼骨碌碌地左顾右盼,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痛吗?哪里痛了?〃
泽庵问着,伊织摇摇头回答:哪里都不痛,只是师父不见了。师父被关到秩父的牢里。他说好可怕,又哭得更大声了。
他哭得凶,话也说得急,所以泽庵一下子也搞不清他的意思。经过仔细追问,才了解事情的原委。于是他也跟伊织一样,担忧起来了。
这一来在一旁听他们讲话的城太郎,全身毛骨悚然,面露惊愕。
〃泽庵大师,我有话对你说。请借一步……〃
他的声音很小而且颤抖着。
伊织不再哭了,闪着怀疑的眼光靠近泽庵。
〃那家伙是小偷,他说的话一定是骗人的。泽庵大师你可要小心啊!〃
说着,用手指着城太郎。
城太郎瞪着他,伊织则一副挑衅的眼神回瞪城太郎。
〃你们两个别再吵架了,你们不是师兄弟吗?这事由我来裁决吧!你们跟我来!〃
他们循原路回到草庵,泽庵叫他们生起柴火。方才那名农夫看没事了,便回自己的茅草屋去。泽庵坐在火堆旁,叫他们一起坐下,但伊织不肯。他拒绝承认与当小偷的城太郎是师兄弟。
不过,瞧泽庵和城太郎聊起往事,气氛融洽,伊织有点嫉妒,不知不觉地也靠到火堆旁了。
泽庵和城太郎低声地谈着话,伊织则在一旁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