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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浩瀚京都。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类建造的世界。
设若,天地间没有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这一片片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没有这人造的一切;设若,这是一望无际的湖泊、森林、沼泽、草原、原始的荒野;设若他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将会没有任何考虑,去爱任何一个他所喜欢的并且能够得到的女性,他可以放任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欲望,他无需做任何抉择。然而,他不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所有的人都不是赤身裸体的,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仅被衣装包裹着,被数不清的建筑包裹着,被各种各样的人造物包裹着,还被各种社会的关系包裹着。他此刻就非常真切地感受到着这种包裹。这包裹太巨大了,层次太多了,他每走一步,都要受到自己衣装的束缚,都要碰撞在各种建筑物上,都要受到数不清的绳索的牵制。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幻境:他赤身裸体在一座管道纵横、沟网密布的建筑中行走。那建筑是钢铁的,坚固的,极其庞大的,他是肉体的,柔软的,渺小的……
“那是你们开讨论会的人?”小莉用手指着问道。
一群年轻人正说说笑笑沿着小路上山来。
李向南心中一跳。他一下注意到了人群中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性。
正是林虹。她怎么来了?他感到身边小莉的目光变冷了。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刚才在考虑是否抉择小莉时怎么没有想到林虹,为什么会有这种“遗忘”?他眼前流烟般依稀掠过的是林虹在内蒙古兵团时的遭遇和与顾晓鹰有过的关系……
第二十六章
成猛坐在院中一架很大的葡萄棚下,慢慢翻看着报纸文件,悠悠地抽着烟。他坐的藤沙发旁边,大茶几上整整齐齐排满着报纸文件。
这是一位在中国属于决策层次的人物,虽已退居二线,仍然举足轻重。
午后四点钟的太阳还很热,但是院中树很多,特别是在葡萄架下更显得凉爽。他刚刚睡过午觉,带着老年人在夏日午睡后特有的安详和悠闲一口一口慢慢吸着烟。烟气在面前飘荡弥漫,变成一派淡淡的烟雾横浮在凉棚下。一个极小的蚊虫在眼前飞过,大概是烟雾熏着它了,它飞得匆猝起来,左一转右一转地乱飞,好容易才冲出这一大派浮烟。他脸上不禁浮出一丝微笑。对于这蚊虫,这也相当于浩荡荡十里烟云了吧。
他慢慢地像是很随意地圈阅着一份份文件。这些文件,有的关系着数以十万、百万、千万计人的利益,有的影响着一个十亿人口的国家的命运。然而,他拿起它们并不觉得有多重,他大多只是大略地看看,画一个圈,偶尔才细读读,批几个字。然后像是掂着文件的分量一样,慢慢把它放到一边。他看完的文件都撂在一张小竹椅上。那是小孙孙坐的竹椅。
他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威望颇高,动辄有令。恰恰相反,是因为感到自己能这样安闲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处置一些大事。他能够这样松松坦坦地午睡起来后披阅文件,他能够这样悠闲地抽着烟,他能够这样慢慢地拿起一份文件又这样安闲地放到一边,他能够这样观其大略地就把一些大事安排好。他不喜欢过多地讲话,过多地指令。事事做指示并没有用,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只是做该他做的事情。
他又放下一份披阅完的文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稍事休息。微眯起眼凝视着眼前,眼前闪现过许多画面。他没有去凝视其中任何一张画面。他知道那隐约闪动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历史。他恍惚中有一个感觉:自己在飞机上,一个很大的地球在下面转动着,不断有洲、有洋在前方地平线上出现,转过来,又转到后面去,他很清楚地看到中国的版图……
他笑了笑,抬起目光看着院里。那边树下蹲着自己唯一的孙子小军军,他正在一边自言自乐地轻轻叨唠着,一边专注地挖着蚂蚁窝。
他看着孙子,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慈和,身心也变得慈和,像是夏日下午五点钟的太阳。他就是夏日下午五点钟的太阳吧?不是夕阳,已近黄昏;不是黄昏,正近黄昏。还是明亮的,有热力的,安详的,融融的,然而,毕竟已接近尾声了。
……两年前,北戴河海边的沙滩上,他穿着游泳衣仰躺在遮阳伞下,那时才三岁的小军军光着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感到小孙孙那肉嫩的小手、小脚、小胳膊、小腿,还有那光溜溜热乎乎的小身子在自己苍老的身体上抓着,踩着,摩擦着。一种醉人的熨帖,一种搔心般的舒服。他从生命深处洋溢出快乐和感动。和这幼小生命的接触带来的快乐,是任何其他快乐不能比的,天伦之乐。当然,他也感到一点晚霞夕照的苍凉,大海在他身旁喧响……
小军军仍然蹲在那里挖着蚂蚁窝。他还在目光慈和地凝视着小孙孙。
秘书安晋玉,一个神情谦谨的年轻人脚步无声地走到身旁,俯身轻声告诉他:客人来了。
顾恒早已走进院子,看到成猛正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树下玩耍的小孙子,他站在那儿没敢惊动。他对成猛、对这个院子有一种敬畏感。成猛现在虽然像个慈祥的爷爷,虽然眼前这场面充满了亲切的家庭气氛,但是,自己仍能感到他那巨大的、威严的、令人不能不敬畏的权势和分量。秘书小安无声无响地走来冲他笑笑,走过去俯身对成猛轻声说着,成猛转过头,伸手示意道:“噢,你坐吧。”
“小军军蹲在那儿干什么呢?”顾恒笑着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坐下。他知道成猛极喜爱这个小孙子,所以话题也便从这儿开始,“你这个小孙孙可真是个聪明孩子。”
“他在那儿研究蚂蚁王国呢。”成猛果然笑了,“他聪明,一岁就能认字了;一岁半就会唱歌,认世界地图;两岁时,认识的字我给他统计过,就有九百多个;三岁就会摆象棋……”他如数家珍般说起来。
“该好好培养培养他,长大准备让他搞什么?”顾恒问,他的敬畏感有所克服了。
“他长大?第一不要搞政治。第二不要搞理论、搞社会科学。文学也不要搞。我希望他最好搞点建筑、水电之类,务务实。”
顾恒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这位搞了一辈子严酷的军事、政治斗争的政治家的心情。
“来,小军军,到爷爷这儿来。”成猛招着手。
“我不,我还忙着呢。”小军军蹲在那儿头也不回地嘟囔着。
“啊,看看他怎么研究蚂蚁王国吧。”为了给成猛助兴,顾恒站起来,显得饶有兴致地走到小军军身后。成猛也走了过来,背着手在孙子身后立住。
一把铅笔刀划来划去,已把地上挖得坑坑洼洼、沟沟壑壑,堆着许多小土堆,有的沟里还汪着水,一个茶杯般大小的小塑料水桶放在一旁。看见许多蚂蚁正在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跑。
“你这是干什么呢?”顾恒俯下身问。
“我不让它们住地下,地下多黑呀,我给它们在地上盖房子。”
“怎么盖呀?”成猛慈蔼地微微弯下腰问道。
“爷爷,你看,这是山,这是楼,这是一条河,这是马路,这是桥。”
成猛和顾恒这才注意到那些汪着水的水沟上,用小木棍架着“桥”。
“你们别瞎走哇。你们从桥上走啊。”小军军把几个蚂蚁往“桥”上驱赶。蚂蚁们乱跑着,一碰到水便缩回头,转个方向继续奔跑。“我要它们分成两个国家,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小军军一边弄着土一边说道,“爷爷,我这样倒点水,就是它们的大河、大海了吧?”
“那当然,它们比你小得多。”成猛点点头。
“我想了,我要像蚂蚁这么小,看见这沟里的水一定以为是黄河呢。爷爷,你看,我昨天挖开的那个蚂蚁洞,它们今天又把洞口堆上沙子了。”
“小军军,你这是乱安排嘛,它们可不愿意住你的楼哟。”成猛笑道。
“我偏要让它们住。”
成猛背着手摇了摇头,转头看着顾恒幽默地说:“对于这群蚂蚁来讲,小军军的意志可是一场不可预测又不可抗拒的巨大灾难。他这一玩耍不要紧,这群蚂蚁的命运可都要改变。”
顾恒表示高兴地应和道:“好像原始人类遇到一场大地震、大洪水。”
“这群蚂蚁密密麻麻地跑来跑去,让我想到咱们搞过的人海战术。”成猛说罢抬了下手,“好,咱们到屋里坐吧。”
小军军还蹲在那里摆布着蚂蚁世界。数不清的蚂蚁在眼前跑来跑去,他想到看过的一本连环画《蚂蚁国的故事》了。童话中的故事和眼前的蚂蚁世界交织在一起了。
黑蚂蚁国的蚂蚁侵略褐蚂蚁国,把褐蚂蚁国的许多蚂蚁俘虏了,让它们当奴隶,拿着刀枪看押着它们,让它们排成长队,在饥寒交迫中弯着腰干苦力:搬石头、搬土、挖洞、运蚁卵。褐蚂蚁们累得精疲力尽,腰折腿断,有的就倒下了,累死了。褐蚂蚁国的英雄灰灰又领着褐蚂蚁来反攻黑蚂蚁国了,要解救被俘虏的褐蚂蚁们。两国蚂蚁在战场上厮杀,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上下雨了,洪水泛滥了,把它们都淹没了。没战死的蚂蚁又被淹死了许多,洪水上漂满了尸体。幸存的褐蚂蚁和黑蚂蚁又在洪水没淹到的高地上战争起来。黑蚂蚁用了许多诡计,想把褐蚂蚁逼到洪水里淹死,褐蚂蚁则假装撤退,把黑蚂蚁诱入山谷,然后掘开堤坝把洪水放下来。黑蚁王败逃了。它又去黄蚁国请来救兵,把正在庆祝胜利的褐蚂蚁们包围了。又是厮杀……
他们在素雅宽敞的客厅里坐下,门敞开着,隔着竹帘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看见那很大的葡萄凉棚。
“您气色很好,比我上次见您更健康了。”顾恒笑着说。他双手扶着沙发扶手,身体稍稍前倾。此刻他发现:一个人并不是在任何场合都有仰靠而坐的“权力”的。他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有趣。
“我主要是心宽,不管天下事。”成猛笑笑,很舒服地仰靠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徐徐地吐出烟说道。每当他说这种话时便感到一种富于幽默的享受。他身体着实很健康,头发基本是黑的,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现在提倡实事求是,您说自己不管天下事,这话可不算实事求是。”
成猛开怀笑了:“我确实管的很少。有那么一些同志在一线工作,我们不须多加干预,我也要讲点无为而治。”
“无为为了有为,您只是不做无用功而已。”
这话显然使成猛感到满意:“你的这句总结,对我可是最高嘉奖。我们几十年来做了多少无用功啊。”
“有的还是反作用功。”
“我有一条很明白、不昏:一个人,一个政党,不可以向历史索取不能得到的东西,否则是要头破血流的。”成猛伸手很有力地弹了弹烟灰,“做到从容大度、游刃有余是很不容易的。孔子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已是耄耋之年,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不逾矩了吧?活到这个岁数了嘛。”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