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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你们这么看上两眼,我把它这么转上一转,你们的钱包就都不翼而飞了。”鲁鸿笑着说。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按按自己的口袋,顾晓鹰叫起来:“好小子,把我的钱夹偷跑了。”
鲁鸿得意地仰头大笑:“你不是说老子吹牛吗?钱夹里都有什么?老实交代。”
“几百块钱。”
“几张页子,不稀罕。有没有女人照片?”
“没有。”
“那算了。”鲁鸿笑着从后面裤袋里掏出钱夹,往顾晓鹰面前啪地一撂,“我露这一手算是给大家助兴。来来,都满上,为咱们过去受过的罪干一杯。”
人们一饮而尽。
“嗳,岩松,咱俩还有过一段深交呢。忘了没有?”鲁鸿指着江岩松,粗着嗓门嚷。
“没忘。”
“你们啥交情?”顾晓鹰问。
“1968年夏天,我们俩去过南方一趟。”江岩松简单地说。
“我们是找工作去了。”鲁鸿接过话来,“那时都快上山下乡了,第一批去东北的都要走了,岩松拉我一块儿去广州。对吧?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广州支左,是副军长吧?咱们想到广州联系个工厂,然后,拉一拨人去当工人。他妈的,去了,你那个叔叔也下台了,白跑,赔上车费。不过,那一路上玩的还可以,还在湘江橘子洲头游了回泳,来了个‘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席志华问江岩松。
“岩松现在变油了。”鲁鸿对席志华说,“你对他可不要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回游湘江,我差点没淹死,鲁鸿救了我。”江岩松笑了笑,想引开话题。
“我那算什么,亏得你还有记性。江岩松,你倒是应该记住人家马立桥,你们一块儿插队时,他可真的救过你的命啊。”鲁鸿说。
到农村插队的第一个冬天,江岩松和马立桥去深山砍柴,遇到了豹子,江岩松摔到山涧里,摔断了腿,马立桥硬是一个人用扁担、镰刀、斧头打死了豹子,带着满身的伤,背着江岩松,连走带爬三十里地,到半夜才回到村里。一放下江岩松,他就吐了血。
“那是他自己命大。”马立桥不很畅意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用筷子去夹一个早已看准的虾中段。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满桌的佳肴上,始终不停筷子。眼前的对虾、海蟹都不是他能常享的口福,海参,他更是第一次尝到什么滋味。
“人的命真是转来转去,谁能想到你江岩松能有今天?”鲁鸿说道,“嗳,你可要报答人家,马立桥现在想调回北京,你帮帮忙。”
江岩松只是不经意地笑了笑。这是使话题不引人注意地滑过去的方法。
鲁鸿的话果然又滔滔地说下去了:“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手里十万、二十万地进出着,七八个公司聘着我。我流窜时蹲拘留所,饿得发慌的时候想什么,你们知道吗?我想,能他妈的窝头尽饱吃就满足了。真是天上地下。来来,都满上,岩松,你别耍滑,来,为咱们的命运干一杯。……”
江啸、华茵、曹力夫、刘尧、郑重、周昌石围坐的八仙桌上,被酒笼罩了一团融融的、淡黄色调的气氛。这气氛团像是一个特殊的物理场制约着人们的灵魂,灵魂悬浮在这个场中,释放着各自的能量。这个气氛团又像是溶解度很高的液体,把每个人灵魂中浓缩压抑的苦闷溶解了出来。
身材魁梧的刘尧坐在那儿依然皱着眉,带着他那种总是很生气的神情吃喝着,黑框眼镜后面闪动着愤慨的目光。郑重驼着背缩着脖,蠕动着快掉光牙齿的瘪嘴,一边自顾自吃喝,一边自顾自叨唠个不停。华茵的话又多又快,满桌是她频率很高的声音和给客人斟酒布菜的动作。周昌石喝干一杯酒,就砰地一蹾酒杯,唉地叹一口气,愤愤然骂句娘。除了江啸保持着平和外,就是曹力夫还能不变常态。
“老周,”曹力夫看着这位机床厂的党委副书记,“牢骚太盛防肠断。退下来不是坏事嘛,还怕没你干的事?”
“干什么?打麻将,看着四壁发呆?两个月就把头发白光了。”周昌石又是一仰脖干了杯,砰然放下酒杯。
“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搞点回忆录嘛。”江啸温和地笑道。
“那是你这号理论家的事。我嘛,只有喝酒,等死。”周昌石两眼通红,又拿过酒瓶倒上酒。他干了一辈子政工,除了政工还会干什么?这一生的历史使命完了。
“这个老周,就知道发牢骚。”刘尧不满地横瞥了周昌石一眼,用他那永远像是教训人的口吻说道。
“什么叫发牢骚?你也干不了两年了,轮到你也是一样。”周昌石说。
“啧,你这个老周,说什么呢。不等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刘尧放下酒杯,用他那很重的山西口音非常不快地教训道。
周昌石喝了几口闷酒。
刘尧凝冻着他不快的目光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放松表情缓缓回过目光来,用一种很权威的口气说:“告你们一个消息,关于干部退休,大概不会像现在说的这样搞了。”
“为什么?”华茵问道。
“你们都不知道?”刘尧又带出了那种教训人的口吻,“听说中央有位大人物讲话了。”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众人,“要是对老干部搞一刀切,他就要辞职。”
“谁讲的?”
“你们看。”刘尧用筷子在半空中写了一个字。
“他,说话了,消息可靠吗?”人们为之一振。
“应该可靠吧。”
“像他的话,这就好了。”郑重瘪着嘴说道。
“这太好了。”华茵转眼看看丈夫,“这完全可能吧?”
江啸像大人看小孩耍闹一样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不符合事实的谣传都是这样被愿望制造出来的。
“这话说得太及时了,太得人心了。老干部总还有点用。”周昌石两眼都湿了,哗啦啦拉开椅子站起来,“来来,咱们连干三杯。我用这个大杯。都来汾酒,不要竹叶青。来,站起来,干。”
人们都站起来,乒乒乓乓一阵碰杯。再斟,再碰杯……
江啸平和地看着众人,满桌只有他一人清醒。周昌石是醉得失态了。郑重像个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叨叨唠唠地响着。刘尧端着架子坐在那儿,好像了不起,其实也有点说话没准了。华茵也喝多了,兴奋过度,不断地抢话,太失身份,简直让他看不下去。曹力夫……他的目光与对面曹力夫的目光相遇了。曹力夫虽然一直在连说带笑地喝着酒,眼里却闪出一丝打量他的目光。那目光稍纵即逝,却有着穿透力。江啸感觉到了,笑着把酒杯豪爽地伸过去,与曹力夫相碰:“来,老曹,你是海量,咱俩再干一杯。”
周昌石越来越醉了,说道:“我昨晚做梦,老人家又从纪念堂活过来了。”
“什么情景啊?”江啸感兴趣地问。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都是咱们这号老家伙,还有就是穿军装的。年轻人没多少,都低着头。有个年轻人踩了我一脚,我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道对不起,慌得不行。后来,他老人家从纪念堂里走出来,就这样摆着手,人挤得水泄不通。解放军手拉手拦出一条通道来,让他老人家从中间走过。他和两边人握着手。天上还过着飞机,好像是阅兵。红旗挺多。有一面红旗一直在我眼前呼啦啦飘,挡着我,最后把我的脸也裹起来了。”
一个颇有政治意味的梦。
“你们说,假如老人家现在真的又醒过来了,会怎么样?”曹力夫笑着说,“譬如说,六年前他是坐船在海上失事了,实际上一直隐居在荒岛上。现在突然找到他了,派军舰把他接回来了,你们说,中国会有什么变化?”
“我看,中国还得翻过来。”华茵说。
“不一定,我看中国现在没人愿意再回到‘文化大革命’了。”郑重一边仔细地吃着一块蟹黄,一边慢腾腾地唠叨着。
“当然不会翻回‘文化大革命’,可也会翻转一个个儿。”华茵争辩道。
“农民不会同意。工人、知识分子也不会同意。”郑重还是不着不急地垂着眼,边吃边说着。
“要回到‘文化大革命’,我也不同意,咱们还都得被打倒,住牛棚,下干校。他老人家现在回来,也不会往那儿翻。他也要顺应历史潮流。”华茵说。
“你们说得太抽象了,”江啸摆了下手,打断华茵,“你们先估计估计,他老人家要是现在又回来,会拿出什么纲领啊?”
“这还不好估计,”曹力夫说,“我给你们发布几条最高指示怎么样?”
“好,老曹,快说说。”华茵满眼放光。满桌人都为这个游戏兴致勃勃。
曹力夫清了清嗓子,用模拟的声调:“我数年不在,党中央的同志们做了许多工作,辛苦了。你们这几年讲实事求是,很好,这也正是我过去一贯提倡的。实事求是就是应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对中国的现状、历史做全面的、系统的、周密的研究,引出正确的路线、政策来嘛。不一定我过去讲的话全都是真理,永远是真理。没有脱离相对真理的绝对真理嘛。中国这六年有不少变化,变化是必然的,而变化也总是一分为二的。有的变化可能是好的,符合马列主义的,那历史会肯定的,它有存在的依据。有的,可能被实践证明是错的,那也会被历史所纠正。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看,我有几句话要讲,其余的我还要做更全面的调查研究才能下结论。第一句话:党的领导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政治工作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这是马列主义的原理之一嘛。一说是政工干部就不吃香,就脸上无光,这种情况不应该嘛——”
“这一条,就把一多半政工干部笼住了。”江啸笑着插话。
“——第二句话: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对于这一点,我们在理论上、实践上,都不允许有丝毫的模糊和动摇。
“第三句话:农村政策变化很大,到底还要不要集体化,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应该是共同富裕呢还是一部分先富裕呢,这个问题,我希望在全党开展一个辩论。
“第四句话:全国都学解放军。这个口号还要继续提嘛。
“第五句话,关于干部问题,我要多讲讲。要注重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这一点我过去就多次讲过,但同时要充分珍惜和发挥老干部的作用。老干部是革命的宝贵财富。这个问题上我们要讲点辩证法。反对干部队伍的新陈代谢,是形而上学,不充分发挥老干部的作用,因势利导地进行干部队伍的更新,也是一种形而上学嘛。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是对的,但对什么是知识化,要有科学的解释。是文凭更重要呢,还是真才实学更重要呢?……”
“我来帮你接着传达一段吧。”江啸截住曹力夫的话,也用模拟的声调说道:“历代状元很少有十分出色的。啊?李白、杜甫不是进士和翰林嘛。柳宗元不过是二等进士。王实甫、关汉卿、罗贯中、蒲松龄、曹雪芹也都不是进士和翰林。就是当了进士翰林也都是不成功的。明朝搞得好的是明太祖、明成祖两个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