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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记住:马列主义离开了斗争策略,就是不完整的。列宁在《卡尔·马克思》这篇纲领性短文中的论述你还记得吗?”
华茵又看了丈夫一眼,她当然不记得。谁能像江啸那样记住那么多的经典论述?
“列宁讲:‘马克思在1844——1845年就阐明了旧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缺点在于不能了解革命实际活动的意义,他毕生除了从事理论写作外,还毫不松懈地注意着无产阶级斗争的策略问题。’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我这是凭记忆说的。估计没记错吧。你可以把《列宁全集》,嗯……”他抬手指了指那一排排玻璃闪亮的书柜,“第二十一卷吧,拿来查对一下。”
“你的记忆不会错,不用查了。”
“那我还是往下说。列宁接着怎么讲呢?他讲:‘马克思公正地认为唯物主义缺少这一方面就是不彻底的、片面的和毫无生气的唯物主义。’他接着还讲:‘马克思是严格根据他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一切前提确定无产阶级策略的基本任务的。只有客观地考虑某个社会中一切阶级相互关系的全部总和’——你注意没有:一切阶级相互关系的全部总和——‘因而也考虑该社会发展的客观阶段,考虑该社会和其他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才能成为先进阶级制定正确策略的依据。’”
“你不要背那么多理论了,你就说怎么引导吧。”华茵有些不耐烦了。
“首先要搞清理论。”
“理论能搞清吗?”
“怎么搞不清楚?这不是死背教条,列宁的每一句话在现在都有具体内容。比如说:‘考虑该社会和其他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你想想中国现在的社会与其他社会之间的关系,就有很多内容嘛。”
“你说中国现在谁是先进阶级,能讲清吗?”
江啸雄辩的气势一下被打住,他盯视着妻子,又蹙着眉阴冷地沉默半晌,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回过头严厉地说:“别人不清楚,我们应该清楚。”停了一会儿,他咄咄逼人道:“机会主义,无论是左倾机会主义,还是右倾机会主义,都是短命的。‘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极端路线的破产,历史也会使另一种极端路线破产。”
“好了,你说说该怎么引导吧,他们马上就该来了。”华茵劝慰似地说。每当江啸这样严厉时,她就像是被威慑了一样,变得温和服从。
江啸看了看妻子,他不想收住自己的话,但客人确实要来了。他踱了几步坐下了:“对这个潮流,它的指向是很清楚的,我就不说明了,要采取的完整策略,主要是六个方面……”
“你不要讲那么多了。就讲最具体的,对待他们四位该怎么个方针?”华茵看出丈夫的不快,笑了笑,“待会儿我好配合你啊。”
“不能只简单地鼓动他们乱闹。”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江啸微微瞪起眼。
“要看时机,一步一步来,慢慢推进。”
“简直是乱弹琴。”
“那……”
“记住:两条。一条,要引导他们理论上清楚,要有思想上的力量,透彻,抓住本质,这样才能有震动。另一条,要继续调动他们的情绪,要让他们敢讲话。最好敢讲到他们政治上迅速被打倒的程度。”
华茵一时感到十分惊愕。
“你以为中国目前这个以改革为旗号的形势能靠什么行动挡住?没有力量能挡住。只有靠它自己的物极必反。靠它尽快走到头,一切对立面都被制造出来,成熟起来,才能否定它。”
“那你还让他们去挡干什么?”
“不明白了吧?领导现在这种形势的人,你越反对他,越反对得有理,他越是激进,越要硬干下去,这就是加快他走向极端。这是一。二,你反对得有理、有力,在社会上会有反响吧?这是什么?这就是制造和成熟对立面。他们几个人讲话被打倒,一大批敢这样讲话的人被打倒,这又是什么?也是制造和成熟对立面嘛。”
“那你的意思是对他们几个……”
“理论上指导他们,情绪上鼓动他们。”
“你自己呢?”
“暂时不露面。还不到我行动的时候。”
华茵咯噔噔踏着木楼梯下楼去了,她要去厨房看看饭菜弄得怎么样。丈夫那锐利的目光还在眼前闪动。在她看来,他的政治远见理论水平,在当代中国是少有的,作为妻子,她自然能掂量出来。现在台上的那些人,比江啸无论在哪方面都差多了。他才是真正的革命家。每想到这一点,江啸便在她眼里增加了魅力。然而,有水平不一定就能登上历史舞台。这需要各种条件。时势造英雄,时势不具备,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怎么样?江啸还不是几十年也没轮上真正展露的时机?六十多岁了,现在还怀着股要掌握一点中国政局的信心,好像中国还真会需要他出来一下似的。可现在的形势,这种希望太渺茫了。他很可能一辈子就是在想像中自以为是领袖人物到终了。终生做梦,可还不自知。很可悲。这么一想,江啸在她眼里又黯然失色了。
她明白自己的心理,一边继续想着,一边微微笑了,放松着两腿,一级一级慢慢下着楼梯。她愿意每日都能和丈夫在一起像这样谈论大小政局,商量策略,包括如何对待一个人事关系的策略。她热衷于谈权弄术,有如孩子做游戏,上瘾。有人开玩笑说他们是“夫妻政治局”,她很喜欢这种说法,很自得。她甚至常常企图把丈夫控制起来,自己以他的名义出头露面去处理各种事。但是,一出了政治范围,她对丈夫就没什么兴趣了。她比江啸小十多岁,身心都更年轻。她不满足于和这样一台干巴巴的政治机器朝夕共处。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相好……
看着妻子一扭一扭地关上门出去了。她身材矮瘦,可臀部却像沙袋一样晃着,这让他心理上有一种极其别扭的感觉。他立刻收回目光。然而,越是不想看,那晃荡的臀部就越是堵在那儿,隐约闪现地十分触目。五十多岁的女人了,也要像年轻人那样学俏,穿裙子,戴发卡,也太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站起来,沉思着在屋里踱了踱,在写字台旁慢慢站住。墙上一张天安门广场全景图,他眯起眼久久注视着。北天安门,南前门,东革命历史博物馆,西人大会堂,中间是纪念堂。这个纪念堂坐落在天安门广场中央,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
他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目光下落,很宽大的写字台上摊满了各种报纸、文件、材料、纸张,从窗口吹进来的小风轻轻拂撩着它们。一个青铜制的老虎威武地蹲在笔架和砚台旁边。这是一个分量很重的大镇纸。他凝视着它,嘴角又现出一丝阴鸷有力的冷笑。他高高拿起了镇纸,感到着它的巨大分量。他慢慢把它放在了写字台中央,他感到自己神情的阴冷,感到手中的残忍,感到一摞厚厚的蓬松的纸张在缓缓下落的重量下微微沙沙响着,被一点点压薄、压实、压死,再也不能拂动了。镇纸缓缓下压的过程,让他感到自己的强硬,让他得到一种行使力量、控制局面的享受。
镇纸——青铜老虎——此刻蹲伏在写字台中央,镇住了一桌繁杂轻浮。
窗外阳光炽烈。那四位老兄该来了。他又隐隐溢出一丝阴冷的微笑。他的头脑如此冷静、深刻。他能看透整个社会,能看透每个大脑。他能从容地调度局势和一个人。他的力量在于冰一样严酷而透彻的理智。
他要调度调度今天的来客。
公园内,绿水潆洄,古松参天,一片苍翠浓阴。四个人边漫步边聊。
报社副总编曹力夫拿着一把大蒲扇,穿着一双方口黑布鞋的脚蹚着八字步慢慢走着,这时停下来,转过矮胖墩实的身体看着其他三位,扬了扬蒲扇:“话说得不少了,现在这形势,问题暴露得挺充分了,矛盾也相当尖锐了,应该向上面反映反映了。这次,咱们一定要让老江挑个头儿,不能让他耍滑,做点像样的文章。”他似乎是开玩笑,其实却很认真。他非常善于在关键时刻用一两句关键的话鼓动起一件事情。
“对。”四个人的观点是一致的。
一群人(哪怕是一家人)在一起散步时,总会因为说话的需要,不知不觉地分散成几伙,稍稍拉开距离。此刻,曹力夫和刘尧两个人就稍稍走在后面。
刘尧这位搞理论工作的局长,高大魁梧,戴着黑框眼镜,脸部苍老多皱,还有许多疙瘩,不论是听话还是说话,总是皱着眉,很严肃很生气的样子。
“这两位老兄,”曹力夫笑着用蒲扇指指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是两门大炮,今天让他们冲江啸轰一轰,逼着他亮相。”
“他是理论家,该拿出点像样的文章。”刘尧说。
“我是指这两位老兄。”
“对。他们该放放炮,把理论家轰出山嘛。”
“要发挥他们俩的积极性嘛。”曹力夫笑着。他总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掩盖最隐蔽的谋略。
“咱俩不一定讲那么多,话应该大家讲。”
刘尧一边背着手漫步,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边曹力夫矮壮的身体和他手中那把不时拍打大腿的蒲扇。这位老曹不愧为曹孟德的后代,老谋深算。你看他,半开着玩笑,含而不露,不用几句话已经把一切都调停好了。你即使看清楚他的路数了,还是要按他的规范去做,不能不佩服他的手腕。和这样的人共处,心里总要时时提防着点……
曹力夫一边神情闲逸地溜达着,观赏着小桥流水、苍松翠柏,一边在想:这位刘尧是人们公认的敢想敢干、有魄力的人。可自己却常常感到:越是这样的人,越有着比一般人更难琢磨透的地方。由表及里地洞察人,不是件容易事。不过,现在是政治观点完全一致,倒是可以相信。自己应该进一步密切和他的关系……
副部长郑重,已经开始显出一些驼背。此刻他老态龙钟地和长城重型机床厂党委副书记周昌石并肩在前边走着。他俩走在一块儿,是因为他俩私交更深,脾气也更投合。眼下的许多事他们看不惯,牢骚满腹。他们喜欢随随便便地说话、骂人。他们并不知道走在后面的曹力夫和刘尧正在谈论他们,而他们却也议论了后面那两位。
“我这副部长是名存实亡了,说话就退下来了,说啥话也不怕。你老周也和我差不多。咱们没顾虑。他们,”郑重用手指在胸前往后指了指,瘪着牙快掉光的嘴说:“还想在台上多待几年呢,敢不敢讲话就打折扣。”
“他们不敢讲咱们讲。”周昌石讲话火气最冲。
“咱们讲话可没他们讲话管用啊。”
“那就让他们一块儿讲。”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他们各自也有各自内心的想法。
那也只是他们自己知道而相互不知道的事情……
父亲的客人、儿子的客人都到了。午饭分为两桌。长辈们的一桌设在饭厅,晚辈们的一桌就在江岩松的房间里。
第十八章
开饭前的片刻谈话是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