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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眩以伪
“什么叫难眩以伪,念着别嘴,理解不了。”雷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嚓地划着火柴,点着了烟斗。
“这还理解不了,那你更得小心被淘汰了。”顾恒挥了一下手,在对面沙发上仰身坐下,“你看过《纲鉴易知录》吗?”
“没有。”
“这四个字是我从《纲鉴易知录》上找来的。这本来是说曹操的。”
“曹操?哼。”
“你别看不起曹操,那是个全才。‘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他们都不及曹操全才。《纲鉴易知录》中对曹操的评价就很高,我非常欣赏其中一段话,我背给你听听。”顾恒站起来,一边慢慢在地毯上来回踱着,一边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操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阵,意态安闲,如不欲战;及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妄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涕泣,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他站住了,“听见了吧,‘知人善察,难眩以伪’,‘随能任使,皆获其用’。做到这两句话,很不容易啊。”
“老顾,你快看看谁来了?”随着门厅里一阵喧闹,顾恒的妻子景立贞推门进来了。顾恒转头一看,四五个面孔黝黑的农民有些拘束地站在门厅里,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是你们啊。”顾恒眼睛一亮,立刻热情地招呼,“快,快进来。这可是远客。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雷邦、雷部长,我的老战友。这几个是我‘文化革命’中到江西插队时村里的老乡——应该叫老表,是吧?哈哈哈。”
乍一走进这豪华典雅的客厅,又面对着顾恒、雷邦,几个农民都有些拘谨,他们慌乱地伸出粗茧干裂的手。
“来来,坐下,都坐下。”顾恒一个个招呼着,“立贞,准备弄饭吃吧。多弄几个菜。老雷也在这儿吃,一块儿听听他们农村的情况。”
“老顾,我改日再来吧。”雷邦从沙发上站起来,“今晚我还有点事。”
“那就悉听尊便吧。”
开晚饭了,自然是一桌热闹。“来来,都动筷子,你们评议一下,哪几个菜好?”顾恒用筷子指点着一桌菜肴,“这个糖醋鱼是我做的,其他菜都是立贞做的。怎么样,还是我做的鱼最好吧?”
“老顾,你比老景会烧菜,我们过去就晓得的。”
顾恒哈哈笑了:“对,你们都还记得啊。不过,她用数量对抗质量,她做不好,可做得多。”顾恒指着正在端菜上汤来回忙碌的妻子开着玩笑。
景立贞用手背擦了擦汗,瞟了丈夫一眼:“你们好好吃,首先要够吃,要有数量。会做的不做,还不是得靠不会做的拼命做?”
顾恒和客人们全都笑了。
“你们工作忙,应该请个保姆。”有个客人说。
“有个保姆,今天罢工了。”顾恒说。
“保姆还罢工?”
“是。她是安徽人。安徽人在北京做保姆的很多,她们现在都结成帮会了。这次她们串联着罢两天工,今天和明天。为了要求涨五块钱工资。”
“还有这种事情?你们给她涨了吗?”
“涨了。可她还要罢完这两天工才上班,因为有的家还没涨呢。”
“北京这么大,她们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现代化方式,用保姆的家庭大多都有电话。”顾恒风趣地说。
“你们不会和保姆通融一下?”
“不用。其实通融一下很容易。可人家有人家的一致性,明天星期日一块儿去颐和园碰头,玩。安徽老乡一块儿碰碰不挺好,咱们何必破坏她们团结?再说,我们星期天自己动手做做饭,有意思。”
“晓鹰、小莉呢?”客人们问。
“这两天小莉正好在北京,她上火车站接晓鹰去了。”
“那咱们等他们一块儿回来吃吧?”
“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的。”顾恒摆手道,“来,把酒再满上。你们先说说,这次上北京干什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北京?”
“我们去你省里了,说你来北京开会了。”
“一定有什么事吧?”
“没啥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你。”
“不对,钟建兴,有啥事,你说说。”顾恒对一个额头凸起的中年农民说。
“我们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不不,你们想看我,我相信;你们专门跑几千里地来看我,我不相信。”
“为啥不相信?我们想把村里这两年的变化告诉你。”
“村里肯定有变化,我相信。等会儿我要详细听你们聊。你们愿意找我聊,我也相信,我多少还能给你们参谋参谋嘛。可我现在离你们好几千里,你们几个人跑来干什么?总有更要紧的事情。你们要和我兜圈子,不直来直去说真的,可有忙我也不帮。”顾恒习惯地看了看墙上“难眩以伪”的横幅,心中暗笑。和这几个农民大可不必谈曹操了。
“我们有件小事,想顺便请你帮帮忙。”
“顺便?”顾恒笑了笑,“什么事?”
“您和山西省有关系吗?”
“不在山西,关系总有点吧。”
“我们想请你帮我们搞几个车皮,从山西搞点煤到江西去。”
“这小事可够‘小’的啊。一张嘴就是几个车皮。”顾恒揶揄道,“你们要多少,一个,两个?”
“嗯……”钟建兴他们相互看了一下。“你最多能帮我们搞几个?”
“你们要几个?”
“当然……越多越好。”
“好大口气。”
几个农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煤到南方总是好东西,是吧?你们要煤干什么?”
“我们搞工厂。”
“搞什么厂?”
“综合的,铸铁,做铁器,做水泵。”
“我不能专门帮你们。你们是顺便的事,我也顺便帮帮看。”
“老顾,你可得专门帮我们。”
“那你们不说真话?你们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还是顺便来的?”
几个农民相视而笑:“我们是专为这事来找你的,顺便看看你们全家。”
“这就对了。”顾恒仰身自得地笑了。
门铃响了。景立贞放下筷子去开门。随着景立贞的招呼,顾恒省里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董祥光微微点着头出现在饭厅里。他举止稳重迟缓,浮着谦逊含混的笑容,胖胖的,圆头阔脸,浑身透出一团温暖的和气。
他是和顾恒一起来北京的。现在,来找省委书记商量正经事,所以从他笑着劝顾恒慢慢陪客人吃饭和打量满桌农民的从容态度中,含着一种比这些客人优越得多的自信。果然,顾恒草草扒了两口饭,放下筷子,让妻子继续陪客人,他同董祥光来到了会客厅。
“怎么样,今天到中组部汇报的结果?”顾恒随便地靠在沙发上,转头看着董祥光问道。这次来北京开省委书记会,主要是讨论农业政策问题。另外,顾恒打算调整一下省内几个地区的地委书记,报请中央和中组部批准。
“今天我把省委常委的提名及考虑作了初步汇报。顾书记,我觉着,”董祥光皱起眉沉吟,神情慎重地说,“芦城地区的地委书记人选,我们好像还应该再考虑一下。”
“怎么?”
董祥光又一次皱眉凝思,久久没有下文。
“不好说?”
“我的意见在常委会上没提,就是觉着自己当时还没考虑成熟,所以……”
“现在成熟了,说也不晚嘛。”
“我觉着,”董祥光略停了一下,带着慎重思忖和措词的神情,“周天奎这个人选不合适。”
“那谁更合适,总有比较吧?”
“似乎……温怀才更好一些吧。”
“为什么温怀才比周天奎合适呢?就实际情况看来,周天奎更能推开局面嘛。”
“我主要是考虑到一些更复杂的因素。”
“什么复杂因素?”
董祥光又蹙起眉心,微露难言之意。
“老董,你怎么这样吞吞吐吐?”
“顾书记,”董祥光好像一下下定了决心,他抬起眼,“坦率说吧,我很担心用这种人,对您以后在全省工作埋下不稳定因素。”
“为什么?”
“周天奎和纪铜鼎关系太深。”
顾恒打量了董祥光一眼,站起来走了几步,在阳台的玻璃门前站住了。纪铜鼎是原省委书记,虽被免职调走了,但还对省里的政局施加着某些不该有的幕后影响。这是极让顾恒反感和恼火的。他心中涌起一阵对纪铜鼎的悻怒。可是,当他背着手转过身,想在房间里踱两步时,又瞥见了墙上的横幅。难眩以伪。他心中闪动了一下。
他站住了,看着董祥光:“你只是因为这一个原因吗?”
“主要是这个原因。”董祥光神态很坦然。
“那次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次要?……我还没考虑。”
“噢,”顾恒背着手踏着地毯一步一步踱起来,“你个人对他们还有什么看法吗?”
“我个人对他们两人毫无偏见。照理说,周天奎还是我老乡,我应该和他感情上更近些。”
“不光是老乡,你过去还和他共过事,对吧?”顾恒慢慢踱着,看着脚下。
“……是。所以,从个人关系上说,我和周天奎近得多,我应该投他的票。我主要是考虑顾书记以后全局的工作,所以认为他不一定合适。”
“有时候人离得越近,关系可能越不好。你过去在市委和周天奎共事时,关系曾经很僵,是吧?”顾恒一边踱着步一边问。
“过去是有过一些小冲突。可是,我早不在意那些事情了。”
“你为什么提名温怀才,有没有个人的感情原因呢?”顾恒依然慢慢踱着。
“没有。”
“一点没有吗?”
“他是经我手从外省调来的,就这么一层一般工作关系。”董祥光胖胖的圆脑袋上汗涔涔了。夏天本来就热。他掏出手绢擦着汗。
顾恒一边踱着步一边转过脸瞥视了他一眼,伸手把会客厅一角的落地电扇打开了。风扫来扫去,对着董祥光吹起来,他低着头,惟恐顾恒再问下去。顾恒却什么都没有再问,一切都很明白了。
“既然你没有其他考虑,那这个问题好解决,”顾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摆手果断地说,“咱们还是先安排周天奎当地委书记,让他干。如果有问题,再换也来得及。你说呢,老董?”他信任地看着董祥光。
“那就照您的意思报到中组部吧。”董祥光早已从暂短的不自然中摆脱出来,立刻把话题从容地又推进一步,“我今天过去看了看张老。”
顾恒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张老身体怎么样?对咱们省的情况关心不关心?”
张老现在虽然不在一线了,但仍然是上头很有影响的人物。十几年前董祥光当过他的秘书。
“当然很关心,他老家在咱们省嘛。我向他详细汇报了咱们省最近的工作,他非常感兴趣。”
“嗯。”
“我把您上任后抓的几件大事和他谈了谈,他连连说好。他很忙,找他的人很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