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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不提这了,老提这段历史,以为光荣,就太可悲了。”靳一峰摆了下手,打断黄平平的话,还是含笑看着李向南,“你清楚这座塔的历史吗?”
“它……是北宋时期建的。”李向南只能这样简单回答。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不曾更详细地了解古陵木塔的情况,看来,这位首长考察一个基层干部有着独特的角度,他可能喜欢那些有多方面兴趣、修养的年轻人。要说自己的知识是比较广泛的,但去古陵的这段时间,他完全忙于政治斗争、经济改革,恰恰没有来得及更多地了解历史和风俗。
“具体是哪一年啊?”靳一峰继续问道。
“不清楚。”
“你是古陵县的父母官,对这可应该清楚啊,这是你们县的骄傲嘛。”靳一峰说。
“靳伯伯,您还记得是哪年吗?”黄平平显得很有兴趣地问道。只有她才清楚这位靳伯伯的兴致在哪儿。
“这座塔是辽清宁八年,也就是公元1062年建的,在中国现存的木佛塔中,除了山西应县木塔就是它最古了。应县木塔是辽清宁二年建的,它比应县木塔晚建六年。”
“靳伯伯,您这记性真是绝了。”黄平平惊叹道。
李向南这才醒悟过来,明白靳一峰那勃勃的兴致是怎么回事。自己真是笨蛋。“靳伯伯,隔这么多年,您还记得这么清楚啊。”他也为时不晚地表示由衷的惊叹了。
靳一峰笑了,坐着转椅来回转了转,又问:“你知道古陵木佛塔的高度吗?”
“不知道。”李向南摇了摇头,显得极感兴趣地看着靳一峰,“您是不是还记得?”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古陵木塔的高度应该是六十二米七十。”
“靳伯伯,您记性这么好?”李向南的惊叹既有策略的夸张,也有真实的成分。
“感兴趣、注意,就能记住呀。”靳一峰的兴致更高了,他点着烟,往椅子上靠了靠,“你们知道塔是从哪儿来的吗?不知道?塔来源于印度。印度最初建塔是为了埋葬佛舍利的。什么叫佛舍利,平平不知道?……向南说的对,佛舍利就是释迦牟尼死后尸体火化,结成的各种珠子。这也是一种传说了。你们看《封神榜》、《西游记》,里面不是常出现舍利吗?一种宝物。最初的塔就是为埋葬舍利的。后来,逐步就发展为佛教纪念性的建筑了,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中国。你们对中国的塔注意考察过吗?”
“没有。”
“塔是各式各样的,有各种分类。就好像人一样,你可以按肤色分,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也可以按地理分,有亚洲人,欧洲人,美洲人,还可以按民族分,哪种分法都有意义。塔也一样,按建筑材料分,有木塔,石塔,砖塔,铁塔,铜塔,还有金的,银的,玉的,对不对?按外形分,有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十二角的,古陵木塔就是八角的。分类方法很多。不过,比较科学的划分——嗯,这种说法本身就不科学——应该说是比较最有意义的划分,是按结构形式来划分。可以分这样几大类,第一类,就是楼阁式塔。像应县木塔,还有杭州六和塔,河北定县料敌塔,都是属于这一类。这都是中国风格的塔。尼泊尔、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后,就中国化了,和儒教等融到一起了,他们的塔传入中国也中国化了。这种楼阁式塔,就是印度塔和中国高层楼阁的建筑形式杂交结合起来了,杂交优势嘛。”
靳一峰仰身笑着,谈兴愈高。
“第二类,可以说是密檐塔,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西安的小雁塔就是这种。平平没注意小雁塔和大雁塔有什么区别?太不一样了。还有河南登封的嵩岳寺塔,东北辽阳白塔,对了,北京天宁寺塔就属于这一类。这下你们明白了吧?这种塔第一层特别高,第二层往上,各层间距很短,檐挨檐,很密,所以叫密檐塔。
“第三类,俗称喇嘛塔,一说你们就都知道了:北京白塔寺的白塔,北海的白塔,山西五台的白塔,就是这一类。这不是中国化的,进口原装的(幽默地笑了)。
“往下,还有一类,金刚宝座塔,一个宝座上五座塔。像北京真觉寺,碧云寺,还有西黄寺,都有这种塔。再有一类,叫亭阁式塔。这又是中国化的了,是印度塔和中国亭阁建筑杂交结合的产物。再还有,就是花塔,过街塔等等类了……”
“靳伯伯,您的记忆力可真好,比我们年轻人还强得多。”李向南笑道。
“这一点我还敢跟你们年轻人比一比。”靳一峰说道,“向南,你们古陵的县志你看过吗?”
“看过。”
“你还能记住《古陵县志·序》的第一句话吗?”
李向南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那第一句话,因为给他印象很深,但,是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说不知道,可以再一次给靳一峰炫耀记忆力的机会,然而自己就会显得太粗疏了。这会不会给靳一峰留下不好的印象呢?
“知道……”他回答得并不坚决。
“那你说说看。”靳一峰考试似地看着他。
“县积而郡,郡积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李向南说。
“嗯……”靳一峰表示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对。”同时,他炫耀记忆力的热情也便开始下降,“这句话,我看了一遍,二十多年没忘记。”
靳一峰的妻子舒凝进来了,一个慈祥的银发老人。她冲黄平平和李向南亲切地点点头,便转向丈夫,“今天你还表演烹调技术吗?”
“当然表演。”靳一峰站起来,“平平,你们不要走,就在我这儿吃午饭,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两个菜。”
黄平平到楼上的房间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李向南一个人。他坐了一会儿,认为不必这样拘谨,就站起来,踱到客厅门口,然后跨出门坎。靳一峰家是一幢二层小楼,独门独院。院里土地潮湿干净。有一座玻璃暖房,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在正午的太阳下,枝叶翠绿晶亮。
头顶上二层楼窗户里传出说笑声,是黄平平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个女子的声音很亮,格格笑个不停。大概是个胖乎乎的女性,简直能“看见”她那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她是谁?
让黄平平领着来,有好处:一开始就与靳一峰进入一种亲热随便的家庭气氛中,黄平平有着随时使气氛融洽的能力;但同时也有不好处——这是他现在感到的:自己只能扮演一个奉承赔笑的晚辈角色,很难展露自己的思想与才干。他希望的是靳一峰在政治上赏识信赖自己,那样才有实质意义。自己要逐步掌握谈话的方向。
他相信自己进行各种“谈判”的能力。
客厅旁边的一个门帘掀开了,出来一个小模小样的秀气姑娘,她穿着蓝色的学生裙,大约二十一二岁。看到李向南,眼里顿时显出亲热。“平平领你来找我爸爸的吧,你是不是社科院农业问题小组的?”她很大方地问道。
“不,我不在北京工作。”李向南回答。这无疑是靳一峰的女儿了。
“那你在哪儿工作?”
“在一个县里,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李向南答话中含着一种对自己身份很自信地卖关子。他希望能引得姑娘追问下去。
果然。
“你说说看。”
“我在古陵县。”他不大有把握地等着姑娘的反应。既然靳一峰知道自己,他女儿可能也听说过自己吧?
“你是不是叫李……李——向南?”
李向南笑着点点头,感到满足,而且有了信心。既是姑娘知道自己,那么他就相信自己的名字还是会有些感召力的。
“听说你在县里改革搞得不错。”
“众说不一吧。”
“我就对你有看法——我看过对你的报道。”
“是吗?”李向南有些意外,等着姑娘往下说。
“到我房间来吧,我叫靳舒丽,在人民大学上学,念经济系。”
单人床,写字台,书架,落地台灯,轻便自行车上搭着游泳衣,到处是凌乱堆积的书籍纸张,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的房间。两个人坐下了。
“我觉着,中国的大权都要落到你们这号人手里,就完了。”靳舒丽坦率地说。
“为什么?”李向南有些震惊。
“你们这些老三届政治意识太重,爱搞权术,缺乏民主思想,我就不喜欢这种人。”
李向南受到了刺激。他微微皱了皱眉,感到一种要论证自己的冲动。他不能让更年轻的一代对自己这代人有这种看法,他更不能让眼前的这位姑娘“不喜欢”自己。“老实说,”他沉稳地笑了笑,“我经历过最不民主的政治生活,可以说是专制的历史阶段,最知道民主的宝贵。可现在,你要建设一个民主繁荣的社会,就必须革除那些封建专制的、愚昧的、官僚特权的腐败。要革除它们,除了拿出强有力的铁腕,没有别的办法。你没到过下面,很难想象那些愚昧保守的东西有多顽固……”
“我能想象到。”靳舒丽毫不为李向南的话所动,“少数人的铁腕并不能决定历史的进程,重要的是经济领域内千百万人对旧关系的批判。”
“当然。你要在经济领域批判旧关系,就首先在政治系统、权力系统中引起冲突。你不采取铁腕,不解除守旧力量的武装,就根本无法推行新政策——连提出都不可能,你怎么开展经济领域内对旧关系的批判?”
“我知道。你们的铁腕是历史情势迫使的,现在历史除旧布新可能也需要这样。可一旦你们真上台了,大概也是一批挺专制的人。”
李向南含着善意的讽刺笑了,他幽默地诘问:“你不喜欢他们,可这个除旧布新的历史阶段却需要他们,又不能跨过他们,那可怎么办?”
“等他们完成了历史使命,就让他们退下去。”
“那谁上啊?”李向南问道。
“我们哪。”
“那我心甘情愿退下来。”李向南很有魅力地微笑了。
靳舒丽也笑了:“你们大多数人到时候是不会心甘情愿退下来的。”
“那怎么办?”
“用斗争‘请——’你们下来。”
“那你们用不用铁腕哪?不是那么好‘请’的。”
“该用就用点。”
“那你们不是也和我们一样用铁腕了?”
“反正比你们民主。”
李向南若有所思地颔颔首:“是。因为那时经济基础与现在不一样了,政治上进一步民主应该是必然的。”他看着靳舒丽非常郑重又带有玩笑地说道:“那我的毕生将不是为我们掌权而奋斗,而是为使你们尽早登上历史舞台而奋斗。”
靳舒丽快活地笑了:“那我就喜欢你了。”
李向南知道,他并不是在理论上,而是在性格魅力上征服了这位女孩子。
黄平平已撩起竹门帘出现在门口:“舒丽,你喜欢谁啊?”
“我说他呢。”靳舒丽指着李向南笑道。
黄平平目光中含着一丝异样扫视了他们一下,莞尔一笑:“我宣布:开饭了。”
一桌菜,琳琅满目,从家庭烹调的角度看,色形味香,皆属不凡。
四个小盘,四个大盘,一色的白瓷青花,素洁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