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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墙角泡着一脸盆鸭蛋,另外一个脸盆盛着拌好的泥糊,地上是稻糠,旁边是一堆已经糊裹好的松花蛋。
“是。”
“自己吃呢,还是卖?”这一次他没敢唐突。
“卖。”
“现在政策慢慢宽了,挣钱的路子能比过去多点。”
“是。”
“你们厂搞改革了吗?”
“闹不清他们。”金祥鑫还在用力上他的弹簧。
“改革搞开了,以后收入高了,生活就能富裕些。”他宽慰着对方。
“我闹不清这些。那是你们这号能人思谋的事。”金祥鑫举起鎯头敲着钉子。
李向南看着他无言以对。他又感到双方存在的巨大的距离:“那你现在还有些啥指望啊?”
“没有。”
“你下班除了做沙发、干活,还干什么?”
“活儿就干不完。”
“干完了呢?”
“睡觉呗。”
李向南胸口又感到那种压抑,但他还是含笑看着对方:“三个小孩都不错吧?”
“啊……”
“你再说没指望,这几个孩子总是你的指望吧?”
“人总有点指望。”
他还说什么呢?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姑娘高兴地哼着歌。
“这是老大——姑娘回来了。”金祥鑫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她在门口出现了。很难相信这是金祥鑫的女儿。一个苗苗条条的中学生。白衬衫,粉裙子,扎成一束的乌亮头发,白嫩嫩的鸭蛋脸,照得屋里似乎都亮了。
她瞥了李向南一眼,然后垂下目光看着脚尖:“爸,柱子让你快去呢。他不耐烦了。”她撇了下嘴,没好气地说着,然后绕过父亲走进屋里,拉开那块白布帘,露出一张显然是她睡的比较素洁的小床,背对着李向南,一边哼歌,一边收拾起床上的东西。
“行,我上完这个簧就去。”金祥鑫答应道。
“爸,我想买把折叠伞。”姑娘转过身撅着嘴说,“同学们都有。”
“咱家不是有伞吗?”
“破成啥样了?”
“我这不是给你修补好了?”金祥鑫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从墙上摘下一把老黄油布伞,哗啦啦撑开,缓缓转着,打量着上面几个补丁。
“我不要。难看死了。”
“能遮雨就行嘛。”
“我不要,我下雨就淋着。”
金祥鑫看了看女儿,愣怔了一会儿,慢慢收起伞,又坐下上开他的弹簧了。“好,给你买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女儿在一个旧式小斗橱里翻寻着,把一个抽屉放到地上,东西倒出来:“爸,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它占地方干啥,不怕人家说你?”
李向南扭头一看,是两个“文化大革命”中的红袖章,印着“东方红兵团”的黄字,还有农场编号,上面别着许多毛主席像纪念章。
金祥鑫似乎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抬眼瞅了一下,“放在那儿留着吧。”他毫无表情地说道。
“爸,你再不去,柱子就不管啦。”
“好,我去。”金祥鑫站起来,摘下围裙,“李向南,你先坐会儿,我让大小子在路口卖鱼虫呢,我去瞧瞧就来。燕儿,你陪陪叔叔。”金祥鑫说着走了。
“叔叔,你是我爸爸同学?”燕儿大方地瞧着李向南。
“是。”李向南微笑着走到燕儿跟前。
“你比我爸爸精神多了,我爸爸死气沉沉地像个老头。”
“你爸爸把你们这么多孩子带大,真够不容易的。”李向南看着这鲜花似的女孩,眼前却闪过金祥鑫那双粗茧干裂的手。女儿比父亲长得还高。
“谁让他们不计划生育的。”燕儿撅着嘴说道。
李向南看了看她沉默了两秒钟,问:“你长大想干什么?”
“我?想唱歌。当歌唱演员。”燕儿一甩头发骄傲地说。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砖头式的小录音机,一按键:“您听这歌好听吗?”
“你的录音机?”
“我借的。”
一个带点童音的很甜美的女声唱起了台湾校园歌曲。
“不错。”
“这是我唱的。”燕儿脸一红,自得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学歌可不容易了。家里乱糟糟的,一回来就烦。每个星期天都得跑老远去找老师。”
金祥鑫不会回来了。李向南带着复杂的心情和燕儿告辞。他要去顾恒家了。
在路口,五六个人围成的圈里,他看见了金祥鑫。他蹲在那儿头也不抬地用小纱布网勺在盆里轻轻搅和着鱼虫,然后一勺勺舀进买主的瓶或罐里,一边舀一边还叨叨唠唠地招揽着:“这鱼虫是今儿清早才捞来的,都是活的。您不信?这一搅和,不都还动吗?没错。您要一毛钱的?再给您添半勺……”
李向南没有让他看见自己,悄悄走了。
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轨迹。豪华的客厅,阴暗的房间;漂亮的领带,黑污的衬衫;欢乐的童年,沉重的中年;衰老的父亲,漂亮的女儿;雄心勃勃的改革家,辛苦麻木的勤杂工……过去和现在充满着对比,人与人之间充满着对比。什么都不是生活的真理,它们的总和才是生活的真理。一个人感触万端,思想冲突千种,但什么思想侧面都不是他行动的逻辑,它们的总和才是他行动的逻辑。
他不知道,当他走了几十步远以后,金祥鑫慢慢放下勺,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混浊黯然的眼睛里似乎透露出什么。
第五章
清晨,自行车流在她面前的天安门广场浩荡奔涌。一个骑车的年轻人从眼前一晃而过,神态很像一个她熟识的人,她脱口叫了一声,扬起手。那人回过头,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认错人了。那位骑车人友好地笑了笑,走了,走了一段又回过头远远看看她。黄平平觉得有趣地笑了笑,回家走。
一进胡同口,碰见父亲正在散步。一个中年人骑车而过,放慢速度向他打招呼:“黄老,您遛哪?”黄公愚正在想心事,这时停住步,反应地问道:“是。你干什么去?”等着对方到跟前来停车说话,对方却只是招了一下手,“您遛吧,我不下了。”“啊,啊……”黄公愚不自然地点点头,怏怏地看着骑车人远去的背影。
“爸,您愣什么神呀?”黄平平问。
“呸,”黄公愚收回目光,往地上唾了一口,“势利眼。”
“人家怎么势利眼了?”
“以为我就要退休了,不掌权了,就连车也不下了。”
“人家可能有急事,不下车应酬客套了,现代作风嘛。要不,见一个下一个,还走得动吗?”
“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个礼拜三也有这么一回。我这不是拘泥小节,他这个人品质就不好,趋炎附势,连一丁点古人的道德都没有,没良心。”
“爸,您再遛遛吧,我先回家了。我今天得开始接二姐管家了。”
黄平平早听够了父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赶忙找个借口脱身。
“你们今天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我要召集协会的人来商议大事。”黄公愚在后面嘱咐道。
迎面碰见大姐夫曾立波正汗气腾腾地领着两个儿子跑步。“跑,坚持,不许停下来。一点毅力都没有?”曾立波原地跑着,回头冲小海大声训斥着。小海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惊惧地朝父亲看了看,又跑了几步,实在是跑不动了,喘着气放慢了步子。“咬咬牙,跑。听见没有?在学校捣乱有劲儿,跑步就熊包了?”
“大姐夫,又早锻炼呢?”平平笑着打了个招呼,她怕暴躁的大姐夫又打小海。
“啊,一举两得,既锻炼身体,也减少点家里卫生设施的压力。”
黄平平心中一笑,不由得看了看胡同口的公共厕所。
一进院子,“卫生设施”正在发生每天早晨必有的紧张。赵世芬在厕所间外面冲里气汹汹地嚷道:“你快点好不好?小薇憋不住了。你不会到外面公共厕所去上?”
“你让她先用痰盂吧。”卫华在里面尴尬地说。
“谁倒啊?你倒?你倒也不行。你快点。”
这是大家庭里让人难堪而又不可避免的冲突。
黄平平去找夏平,商量一下星期天的伙食。
院子里又发生了洗衣服的矛盾。洗衣机每到星期日照例搬到院中央的水龙头旁,现在赵世芬又冲秋平嚷开了:“不是规定好星期天一家用一个钟头洗衣机吗?”
“是。”秋平忐忑不安地看了看这位与她同龄的嫂子,“这个星期天轮着我们先用了。”
“先用,也不能洗小件啊。”赵世芬看了看放在盆里的衣裳,“不是规定的,只有洗大件、洗床单才能用洗衣机吗?”
“平平和二姐今天早晨说了,洗什么都可以,不超过一个钟头就行。”秋平小心地解释,“你要急着洗,先让你洗吧。”
“什么叫让啊?倒像是我破坏规定了。只让洗大件,是爸爸定的,到底谁说了算? ”
小华的房门打开了,他睡眼惺忪,烦躁地冲院子里嚷道:“你们别吵了好不好?一大早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又不是疗养院,哪有那么安静。”赵世芬的话又尖又刺。
小华瞪着眼气得说不上话来,砰地把房门用力关上了。
“哼,就会摔门。”赵世芬冷蔑地撇撇嘴。
“你们不要吵了,”春平走过来劝道,“不管是爸爸的规定,还是夏平、平平的规定,都不是绝对死的,你们互相照顾着就行了。我看,还是按平平她们的规定办吧,爸爸也不了解实际情况。”
赵世芬一下冒火了。她知道在这个家里数春平和小华对自己最有看法,她也就对他们最没好脸色:“到底谁是一家之长啊?是爸爸的话算数,还是别人的话算数?”她的嗓门很高,有意让黄公愚听见——她不知道黄公愚在外面散步。
小华气冲冲地又开门出来了,把一个方凳往院子中央用力一放,把录音机往凳上一放,按下录音键:“你们吵吧,嗓门大点。录录你们的交响乐。”
“小华,你这是干什么?拿回去。”春平劝道。
“她们觉得好听,录下来让她们天天听。”小华嗓门也高了。
黄平平过来了,后面跟着夏平。“嫂子,”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叫赵世芬嫂子,“用洗衣机作做些规定,一是为了把时间轮流开,二是尽量节约些电,咱们家电费太高了。”
“为了节约电,爸爸才规定的只允许洗大件啊。”赵世芬一眼看见刚进院门的黄公愚,话音一下更高了,“你们不把爸爸的话当话我还当呢。”
“可像爸爸那样定,又太限制了。”黄平平笑着说。
“怎么了,又吵什么呢?”黄公愚走过来背着手站住,很有家长威严地问。
“爸爸,正好你来了,是你定的洗衣机只能洗大件吧?秋平她们说你的话不算数。”赵世芬诉说道。
“你……”秋平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嗯,是我定的。”黄公愚很权威地点了下头。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