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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博和他弟弟妹妹都有了自己的房子,搬出去住了,我才能这样布置。”殷白冰说着在写字台旁一只漂亮的转椅上坐下,很舒服地转过来,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你找童博吧?他出国了,去美国,要再过两年才回来。”
李向南和童博是好友,却多年没来往了。照说,他常回北京,与童博相互来往没任何不方便,但天下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它似乎毫无理由不发生,然而就是没有发生。就像有的人离开故乡几十年,一直思念着、计划着回去看看,也并无任何困难(有的仅隔几百里),却始终没能回。一件事情,或者在完全必要时才会去做,或者在偶然因素的促成下才会去做。他今天来这里,也是因为找顾恒不在才偶然想到的。
“童博现在搞什么呢?”他问。这种问话既是同学间的关心,也多少含着一丝同代人之间常有的相互比较的心理。
“他是搞计算机的,在攻博士学位。在美国已经发了十四篇论文了。有几篇还在美国引起反响呢。”殷白冰眼里露出了做父亲的骄傲,他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十几本印制精美的英文杂志,一本本递给李向南:“你看,这是他的第一篇论文。这是他第二篇论文。这上面有他的照片,你看像他吗?”
童博很大的照片,表情拘谨而文雅。
“这儿只有十一篇,还有三篇新到的,在我卧室,我去给你拿吧?”
“不不,我对计算机不太内行的,大概看看就行了。”李向南连忙说道。
殷白冰坐下了,他的情绪从炫耀儿子的兴奋中转移出来,长辈的身份使他把关心自然地转到李向南身上:“向南,你在下面当县委书记搞改革吧?我从报上知道的。”
“是。”
“改革阻力不小吧?”
“想办法,因势利导,总能干下去吧。”
“对,要想办法,要在错综复杂的现状中找缝隙钻出一条路来。”殷白冰打了个温和的手势,以有经验的长辈口吻说道。
李向南尊重地点点头,心中却漾出一丝自信的年轻人对那些有点天真的老年人常有的嘲讽。
“年轻人应该干点事业。实在干不下去,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殷白冰又道。
李向南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位已经从权力中退下来的殷伯伯:“您不是已经……”
“我现在搞改革啊,做生意。”殷白冰微微仰着身子快活地笑了,转了一下转椅。
“您做什么生意?”
“从这个房间,你就应该看出我做什么生意呀。”
李向南又环视了一下,摇摇头。
“向南,你的眼力还不行。我告诉你,我准备搞中国第一家室内设施总公司——叫兴华总公司。”
“室内设施,搞家具?”
“不,向南,看来你对现代经济生活还不太熟悉。它包括家具,但远不止是家具。它要把室内除了土木建筑以外的房间设施的设计、制作、装修、布置全包括在内。比如,这一套新房刚施工完,四室一厅分给你了,你打个电话给我的公司,我就派人来,先根据你的要求设计、提供多种供你选择的室内布置方案,你选择好了,我就按照这个方案,提供相应的全套家具,还包括地毯、窗帘、墙壁装饰、灯具、厨房碗柜、空调等等在内的一切设施,并为你装修布置,直到你满意。”
“在中国能马上大规模开展经营吗?”
“能。香港一个城市就有这样的公司一百多家。我创办公司,第一阶段主要先承包整座新建的宾馆。这个项目最便于搞。”
“这个公司怎么组织?资金和人员从哪儿来?哪儿批准?”李向南感兴趣地问。
“我已经在有关部门申请筹办了。资金自筹,我和港商接洽了,引进他们的资金。人员,我招聘。你如果来,辞去公职来就行了。”殷白冰的声音仍然和善绵细,却充满了自信。
“辞去公职?”李向南略有些惊讶,“一般人能下这个决心吗?”
“向南,你虽然年轻,可观念上还有些保守。”殷白冰笑着批评道,“现在有相当一批人想来,问题是我们的有些单位宁肯库存人才不用也不放他们。难就难在这儿。”他温和地打了个表示愤慨的手势,“向南,你能在县里干就干。不能干,也不要在那儿硬耗。搞个战略转移来我这儿。你来了,可以让你独当一面。怎么样?”
李向南表示感谢地笑了。这位未来的殷总够雄心勃勃的,竟打起自己的主意来,真够会网罗人才的。然而他脑海中明晰地浮上来的思想是:他才不来呢。他要独自干一番事业。而且他不看重这种私人办公司的做法。那在中国能成为正宗?
那边的房门打开了,一群人说笑着穿过门厅进到客厅来了。这群人中,李向南只认识童博的妹妹小芳,小芳的丈夫。这些人中有几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还有五六个像是老工程师。
“这是李向南,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童博的同学,现在当县委书记,改革家。”殷白冰站起来,迎着这群人指指李向南。
除了小芳和李向南打了个招呼,这群人并不大理会殷白冰的介绍,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朝李向南应酬地点点头,便接着他们刚才的思绪及话题,乱乱纷纷地骂着北京的出租汽车:“叫个车简直比生个孩子还难。”“简直太落后了。”……
他们要去八达岭登长城,一清早叫的出租车现在还没等来。
“以后,咱们兴华总公司开张了,资金多了,进口上两千辆日本轿车,成立一个分公司,专门搞汽车出租,把这些官办公司全竞争垮。”殷白冰温和地说。
“上次美国客人不是说了,北京有两个难就把他们吓得不敢再来了:叫车难;上厕所难。有的女士到了八达岭,就是找不到厕所,有的找到了,脏得进不去脚。”小芳不满地说。她是个文静的圆脸姑娘。
殷白冰一听笑了:“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一个方案了。咱们投资在八达岭修两个高级厕所。上厕所,一人收费一美元——这对外国人绝不算多吧。每年来北京的外宾几十万人,差不多每人都要去长城,人人都要上厕所,一年就把几十万美元挣回来了。管理费一年用不了两三万元。”
“爸爸,你这兴华公司就挣这个钱啊?”小芳嗔怪道。
“你听着不文明?这是真正的文明。没厕所,厕所脏得进不去,那才是不文明呢。”
“爸爸,主要是这个钱太少,不值得去费力。”小芳的丈夫吕瑞在一旁赔笑道。
“有利可图的事情就要去做,这就是改革,就是生意经嘛。”殷白冰说。
人们坐着站着,抽着烟,在客厅里议论着兴华公司的事情,显然并不把李向南看在眼里,连殷白冰也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李向南被晾在一边,感到一种受冷落的尴尬,特别是两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用冷眼轻嫌地溜他一眼时,他更受到刺激。他要有所行动。
“这种事情,从‘有利则行’的原则考虑,都应该去做。而且要尽量多抓些,多做些。”他笑了笑,礼貌地插进话去。
“对,向南的话很对。”殷白冰得到知音,看看李向南说道。
吕瑞和那几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却扭过脸,不以为然地瞥了瞥他。“天下有利的事情多着呢,都去做,做得过来吗?这里有个值不值得去做的选择问题。”吕瑞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对,”李向南对吕瑞笑了笑,“所以,‘有利则行’的原则具体贯彻时,就又引出了权衡利弊得失的政策。一件事要不要去干,应该在行动实体的全部行动选择范围内通盘考虑。”
“向南的话有道理,你继续讲下去呢?”殷白冰鼓励着李向南。
“那你说八达岭的厕所该不该去盖?”吕瑞似乎很随便地问道,却没能完全掩饰住他的尖刻。殷白冰对李向南的赞赏刺激了他做女婿的嫉妒。
“那就应该具体权衡了。”李向南说。
“权衡什么?现在的官僚体制相互扯皮。不说别的,到八达岭修厕所,你都找不到申请批准的主管单位。就是找到了,层层机构、上下左右,用上一年半年时间大概才能盖完图章。被这么一件小事扯住划得来吗?”
“你这就是权衡嘛,这样权衡比不权衡就进了一步。”李向南说。
“这是一眼就看明白的事。如果这样的小事还需要权衡来权衡去,那公司还能干什么?”
“你说一眼看明白,那也是一种权衡。不过这种权衡只停留于一般的经验判断,想当然地决策,往往容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复杂性来。”
两个人逐步尖锐的争论,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李向南尽量显出温和:“我对你刚才的权衡做个补充好吗?”
“说吧。”
“一方面,从困难性上讲,我看可能更大些。申请批准的手续,仅仅一年半年时间大概还盖不完图章,也许两年三年都解决不了。因为事情虽小,却牵涉到现有体制的重叠性、拖沓性。”
“那不是更不用考虑干了吗?”吕瑞不屑地插了一句。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也可能办得巧,譬如和哪个权威人物提上一句,碰在火候上,一下就办成了。”
“即使办成了,我也看不出有多大经济效益。”
“在八达岭修厕所,挣不到太多的钱,但是如果从这儿突破,取得某种成功,某种经验,某种信用,还有某种权利,接着在一切名胜风景区都照办呢?再扩而大之到其他服务设施呢?”
“兴华公司准备搞室内设施,不是大杂烩。现代竞争,要求一个公司必须有一定程度的专业化,才能保证优质低价的竞争力。”吕瑞继续争辩。
“可现代竞争也造成某种综合性啊,这样的例子在国际上是很多的。而且,你既然在中国办公司,又是先行,你就要利用先行的优势。像刚才殷伯伯讲的修厕所,搞出租汽车公司,我觉得很对。两件事虽小,却展露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你们兴华公司完全可以搞一专多能,从室内设施这个中心内容出发,广泛扩大势力范围。然后利用你这先行的优势,在尽可能多的领域建立起势力范围,搞成一个各种经营内容的大托拉斯。”
“你讲下去,向南。”殷白冰非常注意地听着,“想不到你考虑得这样深。”
“你讲了半天理论,问题是,厕所到底是修不修呢?”吕瑞问道。
“这我就不能马上做结论了。我不太了解你们公司的情况。但我觉得,起码可以采取这样的策略:一,决定干;二,去联系;三,在有可能的条件下,马上办成它;四,马上办不成,就听其自然发展,什么时候有条件了就办,不在这儿拴住;五,用不用力量和用多大力量去催办这件事,根据公司整个人力、物力、资金和其他业务活动内容的通盘情况权衡决定;六,即使很长时间办不成也没关系,兴华公司挂着要办此事的牌子,也等于一种舆论影响。有时,这种事会牵动报纸舆论,中国的记者们比官僚们开通敏感,甚至可以有意识沟通记者,在舆论上触一下,这样,很可能有助于此事的成功。而且,从更大的意义上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