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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她说。
“是不是又累了?你身体不好,累了就早点睡吧。”曾立波随口说了一句,还在忙他的事。
春平又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弟妹的事已忙过一圈。大海、小海的作业已一本本看完,丈夫论文的已完成部分,她也帮助誊写完。可她今天该做的事远没有做完。她看了看缝纫机上堆的书籍资料,多得让她头疼。她要看的书还没看,要加班做的工作还没做。今天不做,明天一天更做不完。她还是在缝纫机前坐下了。
书,图纸,密麻麻的数字,眼前有些昏花,头有些晕,唱片越转越慢……暴雨泥泞中的女运动员越来越支撑不住…是不是又血压低?
敲门声,是小华。
“你怎么还没睡?”她打起精神笑了笑。
“姐,这是我给大海、小海买的运动衫,你看合适吗?”小华说。他刚才歇斯底里的暴躁似乎一点都看不见了,而且还含着对她的歉疚。小弟弟每次无理地发完脾气总是很后悔的。
“合适。你还挺会买东西的。”她把运动衫打开,举着一件件看了看,“你花这钱干什么?”她尽量显出一些高兴来。她知道弟弟心地善良,也知道他常常想报答她对他的关心。每当他用他三级工的拮据收入来做这种报答的表示时,她就感到极大不安,而且对小弟弟生出一些怜悯。
小华走了。
“你和小华说说,让大海和他一个房间睡行不行?”曾立波一边忙着,一边背对着妻子说道,“咱们四个人挤一间房,夏天实在太热。”
春平看了看屋里,没有回答。房间里确实太拥挤了,双人床搭出一块木板睡她和两个孩子,丈夫每晚就睡行军床。可是她不愿意去打扰小华。他上电大,本来心里就很烦乱了。
祁阿姨轻轻推开门,驼着背探进身子。
“阿姨,有事吗?”春平连忙站起来,她感到有些头晕,扶了一下缝纫机。
“你们有换下来格衣服哇?给我洗吧。”祁阿姨轻声说。
“阿姨,您早点睡吧,这么晚了。”
“我困得太早困不着,寻些事体做做。”
“没有要洗的。”春平笑了笑,推谢道。
祁阿姨今天怎么了?
她总算看完了今天预定要看的资料。两眼一片黏重昏花。她把缝纫机上的书籍纸张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大海、小海的衣服。行军床已经支开,丈夫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她支撑着一下一下慢慢洗着。洗洗又停停,用手腕慢慢压迫按摩着眉心和太阳穴。清醒点了,又一点一点地洗着。洗完了,坐着歇了歇,端着盆准备去院里水龙头冲涮。她一站起来就一阵晕眩,眼前一片发黑,几乎摔倒,手上的脸盆哐一声很重地蹾在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
“你怎么了?”曾立波从熟睡中惊醒。
她闭着眼,额头抵在手背上,微微喘着气。
“不舒服?”曾立波望着她问。
“没有。”
“累了?……累了就早点睡吧。”
她依然闭着眼,等头晕和心慌慢慢过去。她感到丈夫的目光正很关切地看着她。“波,我实在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丈夫沉默不语,只感到他的目光还在看着自己。
“你说我是怎么了,力量到极限了?以后怎么办呢?”她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丈夫依然沉默地看着她。
她感到丈夫就要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了;她的头、她的脖颈都感到了丈夫慢慢伸过来的手的暖热,准备委屈而温驯地接受这爱抚;猛然,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软弱,她睁开眼,抬头掠了一下头发,准备顺势搪开丈夫的手。
然而,她像冰冻一样凝结住了。丈夫早已背对着她睡着了。
屋里很静。眼前的情景像在梦幻中见到的一样,有些恍惚而陌生。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两滴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慢慢流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半是凄凉半是麻木地擦去眼泪,端着盆慢慢站了起来。
祁阿姨在院中央的水龙头旁,借着几个灯窗散射的微亮,在暗黑中用力搓洗着衣服。哗哧,哗哧,哗哧……一件衣服从这一头搓到那一头,再浸一浸洗衣粉水搓回这一头,再搓到那一头,再搓回这一头,再放到空盆里换一件,再接着洗。
三十年来,她就这样坐在院当中搓洗,一件又一件,春夏秋冬,不知搓平了几块搓板。七个孩子在她这搓洗中一个个长大了,慢慢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慢慢都会一进院门就对她尊敬地打招呼了,慢慢都会自己洗衣服了,慢慢都走出家门远去了,慢慢又都一个个回来了,慢慢都结婚生孩子了。而她是一点点老了。小孩都生小孩了,她还能不老吗?可她还要为黄家操持下去。她心甘情愿。她今夜更要多出点力,要不她困不着。这是她的家,这是她的归宿。哗哧,哗哧,哗哧……
“阿姨,您还没睡?”春平端着一脸盆衣服走过来。
“侬放下来,我来洗吧。”祁阿姨说。
“不,我洗吧。”春平放下盆,在水龙头旁蹲下涮着衣服。
“阿爹还没困。”祁阿姨边搓洗着说道。
春平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灯已经熄了,父亲卧室的灯还亮着。
客人早已经走了,遗嘱也已向夏平口述记录完了,深更半夜,该睡了,可他还不想睡。他在卧室里来回踱着,踱踱又在小沙发上坐下,坐坐又站起来踱。他为明天要采取的战略部署感到兴奋。谁说他老了?他的头发还没白,他的牙还没掉,他此刻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自己步子还很稳。他完全可以掌握一个协会(以至一个更大的单位)的权力与局势。如果他是古代武将的话,真可以拔剑挥舞一通。
谁说他老了?
他一下想到了战国时期郭开诋毁廉颇的典故。
他在书柜前站住,左寻右找,好半天抽出一本史书,找到了这一段:
赵使廉颇伐魏,取繁阳。孝成王薨,悼襄王立,使乐乘代颇。颇怒,攻之,遂出奔魏,魏不能用。赵师数困,王复思之,使视颇尚可用否。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颇见使者,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使者还报曰:“廉将军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王遂不召……
哼,郭开这样的小人古今皆有之。
他愤愤然合上书,又踱了踱,然后仰靠在沙发上。明天,召集的骨干们——都是他可以信任的——到齐后,他要很有力地讲一番话。他一句句想象着自己要说的话,那凛然的气势,那铿锵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在他身心激起亢奋。每当在想象中说到谴责魏炎的话时,他就感到解气痛快。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抑制不住要打手势的冲动,他几乎有些等不到明天了。他又眯上眼,想象着那些骨干们的表情反应。樊仁祥一定是目不转睛、毕恭毕敬地连连点头,受到一次极大的教育;雷彤林一定是眼中含着理解的笑,不时插上两句应和的话;小薛呢?他眼前浮现出这个女秘书的面容,她一定会真诚地表示对他的理解——她的目光总是那样真诚,并激愤地表示对魏炎的不满……他脸上不禁浮出了微笑,这是矇眬凝视着回忆中景象的微笑。
那是四年前。秘书薛小珊陪他去南方几个省检查各分会工作。在走下飞机舷梯时,她想要搀挽他,他摆了一下手:“不用。我甚至可以搀挽你呢。现代文明不是讲尊重女士吗?”说着,他哈哈笑起来,健步下了飞机。她提着箱子,帮他拿着风衣,跟在后面。
“您的精神状态简直像个中年人。”她尊敬地把风衣披到他身上。
“我要再年轻点,说不定还要和你丈夫决斗呢。”他风趣地开着玩笑,然后哈哈笑了。薛小珊脸一红,笑了……
薛小珊很可爱,要培养她。
他沉浸在回忆中,脸上还保持着未消逝的微笑。
好一会儿,他从恍惚中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目光又落在对面墙的挂历上一个年轻女演员的照片上。他看着她,感到愉快。
他又立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走走又停停,看一看那位女演员。他觉得自己很年轻,步子不仅是平稳,而且还有些弹性了。他哼着戏曲,用这种快乐的、年轻的步伐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突然腿哆嗦了一下,膝盖发软,差点闪倒。他扶着大衣架站住,定了定神,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又落到那位女演员脸上。你笑什么?他看着她,慢慢不知想到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笑容消逝了,神情沮丧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到沙发旁,沉重地坐下了。
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夏平和平平各坐在一张桌子前,各忙各的事。
“二姐,你怎么还不睡?”
“我把家里的账整一整,明天好交给你。你怎么也不睡,干什么呢?”
“我?……我收拾整理一下最近的信件。”
两个人背对背说完,又都各干各的事了。
黄平平拉开三屉桌左边的两个抽屉,把几封信纸展开与信封订在一起的读者来信放了进去。这两抽屉里的信都是这样订好,一封封像稿子一样摞在一起的。现在抽屉里已满腾腾地快放不下了。这些信件记录着她作为一个记者的影响。她经常揭露一些有轰动性的严重时弊,披露一些有轰动性的独家新闻。她在全国已经小有名气,从南到北有不少崇拜者。这不是,这封信的抬头就是“我们由衷敬佩的黄记者”。
她眼里漾出微笑,拿出一支香烟,点着,喷出一缕轻烟。
“平平,你怎么又抽烟?”夏平在背后问道。
“工作需要。”
“这算什么需要啊?”
“社交的风度。”她喜欢偶尔抽一支烟,特别是在引人注目时。
她对一天的事情又做了简要记录。凡属于她的机密,便穿插着使用速记符号,英文,日文,汉语拼音等,以免笔记本一旦丢落时“失密”。她又为自己的诡秘暗自笑了。别人都以为她是个单纯至极的人。
她朝后甩动了一下头发,收住恍惚的目光,把笔记本迅速合上,放进抽屉,然后胸口抵在桌子上略想了想。
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拉开右边的一个抽屉。
这个抽屉里也放满了信。但这里的每封信,信纸都还在信封里,一封封像卡片一样紧紧竖码着。她把手里的两封信插到了最外面。
这一抽屉信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力量的表现。都是男人写给她的情书。
她的手轻轻拨拉过这几百封信,像是翻一本极厚的大书,心中漾起一种甜美的情绪,像蔗糖水一样溶化着她的脏腑。她凝视着眼前恍然微笑了。台灯光在她眼前幻化成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个个男人朝她走来。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笑貌在飘忽不定地闪动着,他们的不同气息也在飘忽不定地“叠印”着扑来……
她心不在焉地翻开一个小本,这里面记着这些来信者的姓名、地址和简单情况。这也是供她调遣的一批社会关系。她不会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