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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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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绝对的目标,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  
  吴凤珠大睁着眼,呆愣愣地看着女儿,可当下想不起要说什么。过了几秒钟,气消了点,她继续低下头翻东西。翻。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想笔记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然而她只翻了两下,就又抬起头。刚才要说可想不起来的话,现在到嘴边了。  
  “你说我怎么盲目了?”她看着女儿生气地问。  
  “我不想说了。”范丹妮正对着镜子往头上别发卡,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应该有经验总结。当了一辈子牺牲品再不自知,那就更可悲了。”  
  “我怎么可悲了?”吴凤珠的声音更高了。  
  “一辈子被愚弄成那样。连赶个苍蝇都要挖私心,还不可悲?”范丹妮尖刻地说。  
  ……二十多个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围坐着。在开思想学习会。吴凤珠面对着大家虔诚地解剖自己的灵魂。那时她比现在年轻,还没有白头发。  
  “我的私心杂念还没彻底消灭,还要狠挖。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苍蝇落在自己碗上,我就伸手赶走了。看见飞到别人碗上,就不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越是自我解剖越是沉痛:“我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深,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她流泪了……  
  “我怎么比谁都‘左’了?”吴凤珠对女儿的话反应不过来,她只是一句接一句地问。  
  “妈,我告诉你,我不愿说了,说够了。你始终就没‘左’过,行了吧?”范丹妮把梳子卡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推,站起来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抽屉乒乒乓乓翻找东西。哼,“左”得太多,都“左”得忘了。  
  ……刚开冻不久的河水还漂浮着碎冰凌。干校的一群老知识分子拄着铁锹,站在岸边看着河水发呆。  
  “咱们要深揭狠批‘5·16’,要带着对‘5·16’的深仇大恨挖河泥。”吴凤珠在人群中作着动员。她是班长。  
  没人动。有的慢慢摸出烟来,点着了。  
  吴凤珠弯腰挽起自己的裤腿,腰顿时疼得直不起来,心区一阵憋闷发慌,冷汗涔涔从两鬓渗出来。她咬了咬牙,一步步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弯下腰一锹一锹挖起来。  
  有人跟着下河了,有人晕倒在水中……  
  “我到底哪儿‘左’了,啊?”吴凤珠火更大了。  
  “好了,我的好凤珠,好女儿,你们都别吵了。”范书鸿哄劝着,平息着,“丹妮,你又要出去啊?”他这样问,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一瞬间却转移了自己的注意。他微微皱起眉看看女儿的打扮。女儿的事始终让他担忧,三十六岁的人了。  
  “我去参加一个周末俱乐部。”范丹妮摘下衣架上一个精致皮挎包就要走。  
  “你别走,讲清楚再走。”吴凤珠说。  
  “妈,”范丹妮站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说那么多了。你就是要思想汇报,也用不着去找那些笔记本啊——隔了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妈,”儿子范丹林从外间屋进来,风趣地说,“你主要是没个电子计算机。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总结都输入进去存储起来。一旦要用,一提取就出来了。”  
  “你也来气我。”  
  范丹林诙谐地一笑:“妈,我可不想气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认真,怕你生气。”  
  “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样随随便便混日子行吗?”  
  母亲这句话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乐意,我随便我乐意。”她急步穿过门厅,拉开大门就往外走。  
  林虹走进了单元门。  
  这是一片陈旧的、形状单调划一的宿舍楼群。呆板,毫无变化和生气,凝聚着建造年代的审美意识和哲学思想。这是其中一幢同样单调的楼房。一个个或明或暗的灯窗,隐隐照亮着一个个堆满什物的阳台。阳台的堆积是房间拥挤的表象。  
  这儿,她小时候来过。门口几棵柳树依旧,只不过小树变成大树了。都要变的。楼会老,树会老,人会老,亿万年寿命的恒星也会老。  
  这又是一个呆板的、灰沉沉的单元门。说门,只有一半。左边一扇门歪斜地扭着长脸。右边只看见门框,看见合页留下的槽印和螺丝钉眼。楼门内拥挤不堪地堆满了自行车。真不知明天早晨人们怎么推出来。像是一篓相互绞缠的螃蟹。一盏昏黄的灯,照着肮脏的、白灰脱落的墙。左右高提着旅行袋,来回扭动躲闪着,从自行车夹缝中穿过。楼梯上也放着自行车,很巧妙地把脚蹬子挂在楼梯扶手的铁栅栏上,一辆辆车就翘首而立了。人人都是利用空间的能者。楼梯拐弯,一垛堆得老高的落满尘土的什物。又拐弯,又一垛落满尘土的什物。       一个破木箱上还有着十几年前贴得发黄的纸条:“河南省新乡市××干校七连一排”。  
  又是一个同样呆板单调的房门了。三层楼,没错。这不是。门上贴着一张小四方纸:  
  范书鸿 吴凤珠  
  这是她找的人家,父亲的生前好友。  
  她调整一下情绪,做好与主人相见的心理准备。  
  她举起手要敲门时,手停在那儿,又犹豫了。她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门突然打开了,急冲冲走出一个人,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两个人一番相隔十几年后重逢的相认。林虹是礼貌的、愉快的。范丹妮是亲热的、赞赏的——对林虹的外貌。  
  重逢的兴奋并没能转移范丹妮刚才与母亲争吵时的激烈情绪:“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妈犯神经呢。你干脆先跟我一块儿出去玩玩吧?”  
  林虹推辞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吴阿姨。”  
  这个家庭发生什么事情了?  
  门厅里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肩宽而平,一股子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不大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笑意。是范丹林。  
  “我和爸爸去车站接过你一趟。”范丹林说,略含一丝拘束。他对林虹中学时的美丽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时代对异性的这种印象总是最美好的。对于林虹的到来,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一丝兴奋和期待。现在看到林虹,他没失望。  
  “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着。她对会见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做了心理准备。可恰恰对这个家庭中的嘈乱没有心理准备。  
  “来,把东西给我。”范丹林上来接过行李。  
  两人相近时,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气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气息。这是一种并不太年轻的女性的气息:清幽、恬淡,没有二十岁姑娘的那种火热。这让他掠过一丝失望,同时又立刻觉得这失望没道理。这是一个必定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含着一种有搏动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热力。这增加了她一丝心理负荷。  
  “你对我们家今晚的内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  
  “林虹吧?哎呀,你总算来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书鸿闻声忙不迭欢喜地从屋里来到门厅。  
  听见范书鸿家来了客人,邻居家的那间房门打开了。放出来哐哐呛呛震耳的京剧广播声。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胖胖的中年人,端着盆哼着唱腔出来,穿过门厅去厨房,斜溜着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里,把门紧闭上了。京剧的声音又小了。  
  外面又响起了拘谨的敲门声。  
  范丹林扭头看着大门,听了听。“好了,找我的来了。”他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林虹,你先进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有点任务要完成。”  
  “这么晚还要完成什么任务?”林虹关心地问。  
  “例行公事——轧马路。”  
  “轧马路?”  
  “去和一个不一定可爱的姑娘轧马路。”  
  林虹明白了,笑了。  
  “好,好,你去吧。”范书鸿朝儿子摆了摆手,“林虹,咱们回屋里去。你阿姨正倒海翻江卷巨澜呢。”  
  范书鸿实在克制不住了。他要尊严体面。要有对客人的热情礼貌。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要有人情。吴凤珠只是要翻。她又从里屋翻到外屋来。  
  “一晚上以你为中心,陪你、哄你、让你。刚给你让开里屋叫你翻,怎么没两分钟,你又翻到外屋来了?”他还尽量压抑着自己,为了不出现太使林虹难堪的场面。  
  吴凤珠不管这些。她的火气很大。她翻到哪儿,别人就应该赶紧让开哪儿。她从外翻到里,范书鸿、林虹就连忙站起来让到外屋;她从里翻到外,他们又连忙让到里屋。  
  “我又想到这儿有个纸盒子没翻嘛。”她把头探进床底下,拉出个纸盒子,“你们谈话在哪儿不行?我忙这样要紧的事情,你们一点不关心。”  
  范书鸿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好,好。”他息事宁人地长叹了口气,“我们再而三、三而四地给你腾地方。你现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来。林虹礼貌地跟着站了起来。“要不要帮你翻啊?”他问妻子。  
  “不要。你们翻,我还不放心呢。”  
  “好好,你总是信不过别人。”范书鸿转头看看林虹,一摊双手,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说老太婆,你也不和咱们的客人说说话了?”  
  “我现在顾不上呢,你先和林虹聊嘛。”  
  “我提醒你一下,老太婆,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要考虑到林虹坐了一天火车还没休息呢。”  
  “我没关系。”林虹说道。踏入这样一个纷乱的家庭,她心中很有些不安。  
  “我笔记本还没找到嘛。”吴凤珠抬起淌满汗水的脸,睁大眼直视着范书鸿,火气很大,“什么都应该有主有次嘛。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  
  当着林虹讲这样的话,范书鸿被噎得半晌说不上话来。  
  “你说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你说嘛。”吴凤珠重复着。        
  还有这样不讲情理的吗?范书鸿感到了自己的恼怒,感到了站在一旁的林虹的难堪。“我不要紧,让阿姨慢慢找吧。”他听见她这样说。不知怎么,此刻看着妻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他不仅没有心疼,反而一下子勃然发作了。  
  “什么信仰?别谈你的信仰了。你那叫什么信仰?说得尖刻点,就是丹妮的话,政治虚荣。”  
  “你,你侮辱……人……格。”吴凤珠的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因为范书鸿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手的抖动愈加厉害了两倍。“林虹,你说他讲理不讲理?”她用颤抖的手指着范书鸿,“信仰……是人的第一……生命,你……”  
  这次,她的手的颤抖让范书鸿看到了。“好了,好了,”一见她又发抖,范书鸿泄了气,克制住自己,“我还是说绝对之探求吧,不,我什么也不说了。行了吧?好,林虹,咱们还是到里屋去吧,给你阿姨腾地方。”  
  翻。她气得手还在发抖。翻笔记本干什么?她嗡嗡地一阵耳鸣。他们到里屋去了,拉椅子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都不关心她。翻笔记本要写思想汇报。写汇报干什么?她耳边又一阵嗡嗡鸣响,眼前一阵迷雾。心脏不好。她不用想,没精力认真想。她牢牢记住前面的目标。隔着雾,所领导老岳仪表堂堂的形象,和蔼含笑的眼睛。嗡嗡声过去了,迷雾也消逝了。低头看,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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