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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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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文凭,在饭馆开票,能有什么好价钱?她太懂实际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老婆不是一回事。何况北京还有那么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西单到了。她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两边的商店还有不少没关门。正在营业的商店里灯火通明。琳琅满目的橱窗被彩灯照着,比白天更显奢华。人没白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两边流着。这是商业区,街道窄,显热,显闹。她牵动着人流中男性的目光快步走着。她眼前已经迷乱闪烁地幻觉出旋转的舞场。耳边响起那有刺激力的舞曲。  
  “世芬。”有人叫她,一个身材修长、风度潇洒的男人亲热地朝她走来。高鼻梁,漂亮的花格衬衫。这是她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研究生。  
  她妩媚地一笑,愉快地和他并肩走着。他也是去跳舞。  
  他们谈笑着。她受到爱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现得文雅,谈一些和这种人应该谈的东西,说着一些她刚刚学会还有些拗嘴的陌生词汇。她能感到他的长腿刷刷刷走出的很洒脱的步子,能感到他那年轻热烈、很有男子汉味的气息,能看到他挽起衬衫袖口的手打着很潇洒的手势,那手势真有风度,黄卫华就从不会打这样的手势。他的手难看死了。她厌恶地闭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现出了卫华那没有男人气的老太婆脸。  
  “世芬。”又有个女人的招呼,是和她一个饭店工作的小白,大概是刚下下午班,还戴着油腻的白帽,没来得及打扮,带着股饭店里特有的气味。“你去干吗?”小白问,同时瞟了一眼她身旁的研究生。  
  “噢,有点事。”她顺口支应道。她不愿意在这儿碰见饭店的同事,她在舞场上还不曾披露过她的身份。        
  “明天是你的下午班吧?”小白说,“我明天休息,我今天把你的……”  
  “咱们后天再说吧,”赵世芬连忙打岔,扭头看了一下身旁的研究生,解释道,“我还急着有点事。”  
  “她和你一个单位吗?”小白走后那研究生问。  
  “是。”  
  “你在哪儿工作,我还不知道呢。能问吗?”  
  “你哪天还遇见我就可能知道了。”她娇媚地笑道。  
  突然,她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边走边拉开皮包,寻找什么似地低下头。  
  一个人迎面擦肩而过(她感到她的半边身体微微有些发僵)。是小华。他在这儿逛什么?看见自己了吗?  
  夏平和平平拉上门走了。  
  冬平熄了灯,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内混沌的黑暗渐渐分辨出微弱可见的景象来:床,桌子,书架,脸盆架。它们在黑暗中散发着熟悉、亲昵的气息。窗外是微微发亮的夜空,对面西厢房黑魆魆的房顶,大哥房间的灯窗。她迷乱的心也开始一点点澄清,混沌的痛苦慢慢沉淀下去,理智渐渐透射进已有一点透明度的心境中。她是“满脑子理想主义的爱情,却接二连三地碰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她不懂男人的复杂性?  
  她属于那种多情善感的姑娘,或者应该说是个情种吧。十五六岁时就开始有了少女的爱情。那时,她爱的是二姐、三姐那些有思想的男同学。二姐、三姐当时也在那样爱。只不过她的爱情更幼稚、更富于幻想。少女时代,她在心中曾偷偷地爱过不止一个人,编织过许多梦,她为他们不理解她的爱,把她当做小孩儿而难过。最后终于有人热烈地甚至有些粗莽地拥抱了她——当然,那是在讲了许多深深打动她的话之后——甚至还有了更进一步的狂热举动。那男性急促的呼吸,那揉捏她胸部的烫手,都使她在一阵阵触电般传遍全身的颤抖中,腾云驾雾似地昏沉飘然过。她的性意识开始觉醒。纯精神性的幻想开始让位于一个女人有血有肉的情感。她用她湿润的嘴唇羞怯却是深情地回报每一个吻。她发现自己是温柔的。她愿意驯服地、全身心地爱一个自己真正崇拜的人。她愿意披开长发静静地躺在爱人的怀里,任他爱抚。她会用手轻轻地梳理、玩弄着自己的黑发,把一绺绺头发含在唇中慢慢抿着,然后一点点缠绕到爱人的手指上。当她开始把真正成熟的爱日益专一地献给一个人时(幻想中幼稚的初恋是变换不定的,而真正的初恋却是世界上最专一的),她却同时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不止一个人的追慕。这时,她才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才知道了为什么别人叫她“黑美人”。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瘦得难看,乳房又瘪又小,胸部搓板一样露着肋骨,胳膊可怜巴巴地又细又长,而现在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育成熟了、丰满了。她仍然是偏瘦的,但更显出身材的修长。她懂得在镜子里、在涟漪的水光中欣赏自己的美,微黑秀丽的脸,忧郁含情的眼睛,细腻的皮肤和浓密的黑发,都洋溢着南国风韵。然而,经过几年波折而日趋实际的生活,她发现自己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梦。她所爱的人似乎变得很平庸,失去了过去的光彩。  
  在那以后,她还有过几次恋爱。像她这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姑娘不会没人爱;像她这样多情的姑娘也不会不去爱。可是,同样没有成功。都不是她理想中的爱情。她还常常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和愚弄。  
  她怎么会追想到那么久的以前去了?此刻头脑中的意象怎么这样清晰?是因为屋里幽静,是乱到极点的头脑能格外静下来?应该回顾一下几个月来的事情。  
  她和刘大任的关系是怎样开始的呢?  
  是第一次见面听他谈话吧?她和同班的一个女生吕莉——她们同是在“对外文化联络办”实习的外语学院四年级学生——在“联络办”奢华的会客厅一角,听他讲文艺与哲学。他是个年轻的评论家,因为工作关系来这里。他很英俊,风度翩翩。伴随着潇洒有力的手势,他向她们概述了他对当代世界艺术发展大趋势的总览和估计。他的知识是渊博的,他的男中音是铿锵动听的。不知不觉中,她和吕莉——她们不仅是同学而且是好友——处在了一种相互对立中。她们一左一右坐在他两旁的沙发上,都用聚精会神的、理解的、含情的目光看着他,都想法提着更能引起他好感和热情的问题,都呼应着他的讲话动人地笑着。她们都在设法使他更多地面向自己。  
  送他出来时,她们都给他留了地址。他利用一次离她一个人较近的机会,对她轻声说:“有时间我打电话再约你谈好吗?”  
  当时她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微微点了点头。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幸福。  
  为什么她会这样轻易地被俘虏了呢?如果不是和吕莉在一起,她会冷静得多吧?两个姑娘同时对一个男性发生好感是很危险的,她们常常会在潜在的竞争中,很轻易地(失去正常判断地)交出自己的感情。  
  以后怎样了呢?他来电话了。约她一起看电影,然后请她到聚萃饭庄吃饭。在饭桌上,他一改雄辩犀利的谈锋,变得温和多情。他含笑凝视着她,一次次给她夹菜。她的手指不小心粘上了菜汤,他拿出手绢,仔细地给她擦着。他丝毫不理会人声喧闹的餐厅里有没有熟人,像对待自己的未婚妻一样坦然温雅。  
  她爱了。        
  他还不多地(因而也是适当地)评价了吕莉两句:挺活泼,挺可爱,但思想和感情都不够深沉。他的评语恰到好处,既让她感到优胜的满足,又丝毫没破坏他男子汉的磊落。刘大任说这话时宽厚的表情此刻又浮现出来。  
  他太狡诈了。是个玩弄女性的老手。她怎么会认不清他呢?  
  在这以后,他们经常约会,电影院,剧院,夜晚的林阴下、公园里,拥抱,接吻。  
  再往后呢?再往后就是今天了。今天她偶然路过聚萃饭庄,无意中看见他正挽着吕莉说笑着走了进去。她当时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都停滞了。她犹豫着站了好一会儿也跟了进去。隔着一桌桌的人远远看去,他和吕莉相挨着坐在一起,同上次与自己吃饭时一样温柔多情,一样含笑地凝视,一样殷勤地夹菜,或许还一样地评价她黄冬平两句。她出来了,在饭庄门口不远处等着。终于看见他和吕莉相挽着走出来。她咬了咬牙,远远跟着。她想等他们分手后再走上去,她要对他说出她想说的话。但是,她看到的是他和吕莉在街旁的树影中拥抱接吻。而这正是他和自己第一次亲吻的地方,同样也是在饭后。她闭上眼。屈辱。耻辱。愤怒。  
  院子里又是父亲叫喊夏平的声音。  
  小华到西单遛了遛,回来了。他给大姐的两个孩子各买了一身短运动衣裤。他能够病退回京,能够报上户口,能够安排工作,都是大姐到处找门路帮着跑的。这些年大姐从经济上、精力上都没为他少花费。他坐在灯下,目光恍惚地看着那一包运动衣,又有些发呆。呆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电子计算机,心不在焉地按着数字键。按着按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又恍惚起来。半晌,又醒悟过来。  
  自己老这样发呆,神经真要出问题的。  
  他从满桌的计算纸下面抽出一本书来:《精神病学》,漫不经心地随便翻看着。“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性精神病”,“反应性精神病”,“神经症”,“神经衰弱”……他的眼睛又有些涣散走神。眼前是台灯,是满桌的书、(让他头疼的书。)纸、铅笔、钢笔、墨水瓶、台历……是模模糊糊飘掠过的一个个表象:内蒙古兵团的大通铺,盐碱滩,漫天的风沙,团部那个冲他微笑的女秘书——也是北京知青,她的眼睛,微笑的眼睛;又是别人的一双双眼睛,这是电视大学一个女同学的眼睛,他们从教室里一块儿出来,分手;又是老师的眼睛;公共汽车上售票员的眼睛;电车,街道,北海石桥,白塔,书店,小饭铺肮脏的桌子,北京的风沙不亚于内蒙古;眼睛,一双双眼睛,怎么是自己的眼睛?工厂劳资科长的眼睛,一桌酒菜,围着七八张通红的脸,丁当乱响的杯盏;对面院子里的那个姑娘进院前回过头冲他一笑。她笑什么,那眼光里有什么意思?他希望能常常碰见她,要是两个人骑车在路上遇见就好了,最好一路,最好她的车子坏了,他会帮她修,他们能说上话。他要去厂里一趟了,这次调资有没有他?找厂长?找书记?两个头儿相互有矛盾,如何处理?要不要送东西?厂长喜欢喝酒,书记呢?他儿子喜欢鸽子。  
  “小华,你怎么又发呆呢?”大姐春平推门进来了。  
  他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清醒过来,扭过身子眨了眨眼。  
  春平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她是老大,母亲临终前把这个家托付给了她。她对弟妹们个个操心,而现在最让她操心的是这个小弟弟。小华最近神经老有些失控,动不动就烦躁,要不就发呆,她真怕他得精神病。快三十岁了,学历没学历,对象没对象,是容易抑郁,何况他从小又性格孤僻。  
  “不要老趴在桌上学了,脑子累了出去遛遛。”  
  “我刚遛过。”  
  春平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精神病学》:“怎么看开这个了?”  
  “增加点知识。”  
  “这种知识对你有什么用?你又不准备学医。小华,我前两天托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他挺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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