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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肉运动的音节吻合著麻雀的压着麻雀尾巴,发着瞧瞧的叫,金脖的鸭子把白翼的
鸭子垫在水里去,水花郎郎地响。那一面却把自己交到老佛面前,作一个有光辉的
弟子,崇拜宝剑,崇拜仙,崇拜蒙古高原。
他每天带着打手,不管天,不管地,不管山乡,不管野,八九匹马并辔跑。半
夜里“水子”上来了,下了马,布上阵势就开枪,两方打到天通亮,搭话一问,对
方是剿匪回来的兵,这边回说是丁小爷,两边一笑又让路,赶过去,刚刚离开二丈
远,回马打三枪,交情枪。
这圈子还不够他转,父亲又突出了这塞北的荒寒,东渡扶桑,在那日出的瀛海
里盘桓。那岛国之春哪,樱花香不过那异国的丽妹的腮,父亲在这里消受过多少美
丽的时光……
父亲,今天正在十分得意。
三江口的斗秤局,缉私榷运局,印花烟酒税局,三个局都是肥缺,落在一个人
的肩上。
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微笑,把那张委任状仔仔细细地放在带簧的铁箱
里,便急忙地坐在桌前,提起笔来:
“义父大人尊前,昨由李五资来委任一纸,感激无已。交由富聚大汇上白银五
百两,为义母寿。外汇二百两,打东洋来时,为之接风之仪。大疙瘩岭外放万余,
万望大人代催,交马七带下,以现正收并银款,与广号对挤,并请外套数千,厚雄
资力,必使广号凭帖①立成废纸不可。俄军②据闻不利,惟此地僻乡似党大城,尚
称稳妥耳……”
①凭帖,清朝官营大商号所发的流通券,纸币的一种。
②俄军,指沙皇军队,当时是日俄之战。
这时,马七睖目睖眼地进来便回:
“爷,广号的刘老力已经知道咱柜上玩手法,出人要来调停呢——现在探子都
回来了,说四乡都拼命望外推凭帖,专留现货,所以市面都见不着银子,人心一慌,
一天的工夫,凭帖就更毛得不像样了……爷,咱们要再吃进三万来,市面一挤,八
月节,往南往北的账都订不下来,信用一丢,广号可就非得倾筐倒笼不可了。那时
咱们轻轻一盘,就是一个老满子。爷可别错了主意,现在,咱们已经把广号吞进一
半了……”
“呃,呃,知道了。”
父亲把笔停下,看了一眼马七的一派慌慌张张的神气,便不耐烦点了一下头。
一看不是风头,马七连忙机警地退出。
这回虽然没落着香的吃,可是看样子小爷还不知广号慌到这个地步……
一面下台阶,一面想着,哼,我马七到底是马七,于事都是清一色的马前课…
…
忽然——是小爷怒冲冲地叫声:“马七——马七!”
心里一冷,两脚又想慢,又想快的,不由自主地把个蹒跚的身于拖回。
“耳朵呢,怎么越招呼越远。”
一看是因为走得快了才挨骂,心里反而感到许多轻松。连忙站在一旁,嘴里闭
住一口气,端起肩膀来,恭候着小爷的吩咐。
父亲意外地并没生气,只是诡秘地用手摸了一下结实的下颏,微微地笑着。
“你到二十八棵树,今晚让她等我——听见没有。”
这回又得了美差,一定是方才这段话的效用。马七得意地向马圈跑去。
不到一刻的工夫,又是一匹红鬃马,向着天空长嘶了一声,带着一个矫健的黑
影,冲出门去。
渐渐的,那黑影在夜色苍茫的晚景里,向着去二十八棵树的那条大道上迅捷地
飞去了,不见了。
一夜过去。
早晨。
西跨院里母亲在嘤嘤地啜泣。
三姑姥姥拿着腔儿坐在旁边婉劝。
“你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这就不对了,人有几分命,就有几分财。比方说
罢,太爷活着是十六两命,所以年青的时候,一夜出门,听见半空里飕地一响,用
马棒一扫,便扫下一轴子青钱来,要是换个人能行吗?你的命,算命打卦的,才足
四两,哎,四两骨头四两筋,少年不足老来贫,这是作为贱命。如今你算挨进了这
深宅大院,这是托了祖上的阴德……你怎么的还执迷不悟呢?不趁着热儿,把他哄
得团团转,自己存点体己,留着一世的荣华呢。还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淌来怎么
没有见水里漂钱,天上下钱呢?……”
母亲本来是用一张手帕蒙在脸上,遮去那唠唠的老怪物的视线,听到这里,便
像闻见了腐尸的气味似的把手巾扯起,向地上使劲地啤了一口。
三姑姥姥噗哧地笑了一笑:
“还是个小孩儿,你想不到没钱的艰苦,你要长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
你姑姥姥说的全是金玉良言了……你想,你对我还是这个样子呢,你对他,还能有
个香喷喷的吗?唉,傻孩子,你想想,你要把他哄好了,一千八百的你就不用吱声,
他也就得跪着送到你的手里来呀。怎的长个好人样子,一点也不灵活……你别嫌恶,
怕白拉的慌,嘿嘿,来,傻孩子,姑姥告诉你,黑价别穿小衣服,你往他那边,用
脚……”
呸,一口吐沫很清脆地吐在她的鼻梁上,羞辱的,机械的,在那鼻子头上极不
自然地挂着。
母亲把三姑姥姥手里的两朵珠花,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踏得粉碎,便
悲哀地跑进自己的屋里去。
泪水簌簌地流着。
两只微弱的拳头,使劲地打在炕沿上。
眼睛无告地向四面一看,一切都是使她吐不出气来的厌恶。红木的蛤蜊瓢镶的
炕上,生硬地袒出它的无比的倔傲。宝色的大朱砂瓶,发出嘲笑的光亮。方砖不怀
好意地在地上单调地排着……
这一切都是和她不能调和的路人。一切都和她陌生,使她不能理解。没有一下
轻微地抚摸,可以达到她的心坎,没有一句有含义的叹息能够体会到她心底的深切
的悲哀。环绕着她周遭的,只是一种啮心的寂寞。
她想起了儿时的梦境。
月光从苞米地里筛下来,她和姑姑编毛毛烘①。姑姑说她编的是一条狗。她说
她分明作的是一只猫。两人都说自己的对,都不让分。结果,自己也气哭了。后来
还是姑姑改了口,说是猫,她们这才又和好了。
①毛毛烘,用狗尾草编的小玩艺儿。
七月七夕,黄瓜架底下,湛清的盆水里,听织女今夜天河旁边的那幽抑的低诉
呵。当黄瓜叶沙沙地响动的时候,有谁还会说那不是织女的软人心魄的哀哭呢……
这样,她便长大起来。青春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爬满了她的双颊。
青春带给她以不祥的命运。
当着一个惨阴的晚上,外祖父的家被劫的时候,她的青春的幸福,便被土匪的
欲求摧毁了。
土匪在财物之外,还要贯彻第二个目的。
“啊,你家还有个好姑娘哩,你的姑娘呢,说!”
“老爷,饶了罢,昨天上她三姑姥姥家去了……老爷……”外祖母连忙地跪下。
“那被里盖着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老孩子——老爷,可怜罢!”说着外祖母便向着被说:“别哭,我
的好孩子,老爷不打你呢。”接着又把被盖严了一点。
那时四舅还是小孩子,他向着那土匪跪着说:“老爷,别欺负我的小弟弟。”
土匪看见这种有趣的局面、便嘲弄地说:“小孩说实话,别惊动了人家的老体
己。”说着便站起来到架上去取包袱。
这被里,便是现在扭转在炕上的母亲。
那时,她听了这种问答,意外地竟忘记了自己是扮演这幕悲剧的主角。她天真
地笑了,孩子气的好奇心,支配着她掀起了被边来偷觑着。
一个包袱打在她的身上,母亲连忙地堵住了嘴,外边外祖母又苦苦地在哀求…
…
但是,这不懂事的天真,却不容她存在得久远了。
土匪去了,外祖父家的财产也光了,只新添了一身被抬到锅腔子上烤出来的燎
筋大泡。
大家在慰问外祖父的时候,便暗示着说宁姑是一笔好钱。可是外祖父却用正色
把他们斥退了。
黄昏里,有丁家小爷来拜访,老人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小爷连忙走过来按住。
慰抚了半日,这边又掏出钱来:
“不是因为你老被盗,才来帮衬,实在是伯寒了你的心。你想你老在太爷跟前,
一条老命都舍进了。如今太爷过去了,你老的维持,不全仗着我们这后辈吗?所以
今天特意来看望你老,免得你老多想……”
忠实的老人,被这种含有甜味的话激动了,不由地心底展开了一片光明。唉,
怪不得风水先生说,丁宅位居藏龙卧虎之格,数历千年不替,真是一字不差。
辞出来,小爷便和门外的跟班,上马进城去了。
晚上,有人送来五百元的飞鹰洋,外祖父辞谢的时候,来人便说:“爷有话,
不许拿回。要拿回便是卷了爷的脸,说黄大爷要拿他当小孩子看待。”老头儿又叹
息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唉,先留下一半吧,等我好了再还他,先借重一步。
来人一半也不收,说爷有话,要带钱回去,小的不用想要命,老人怔了一怔,
但一会儿又认为小爷说大口,也就罢了。
可是第二天有四个穿着整整齐齐的妇人,来这里给宁姑说亲。
老人的灵魂突然地一震,但是面孔又立刻地回复到往常的镇静。我能把我心爱
的女儿送到火坑里吗,呵,你们丧德败俗的丁家呀!……
“事到如今,已是无可挽回了,必是宁姑娘命中注定如此。铁铸的婚姻,棒打
不回,月下老派定的……况且,就拿了府的势派来说,娶咱们一个乡下姑娘,还不
配吗?要拿宁姑娘的人才模样儿来说,只要把他服侍周到,使他不找野食吃,那还
有什么说的呢?就是退一万步想,拿丁府那大的家业,吓,家称万贯,地上千天,
尽着他量去糟蹋,一世也花不完,宁姑娘不也是一品的福人吗?而且,你老也得打
算打算,宁姑娘这件事也真不好办,世宦人家咱们攀不上,乡下人家,咱们那里看
得上眼。你老也这一大把年纪了,看着儿女个个都有挨有靠了,我不怕你老生气,
万一有个‘黄金入柜’那一天,也省得你老阖不上眼了。而且,你老也得想一想,
我们为的是啥,我们为的是你家和丁家。寻好处你老是明鉴人,要是碰见不懂事的
呢,一下子把小爷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在这屋里的,谁能脱个清净去。
你老是个明鉴人,这时候可要想一想呵……古语说得好,一错百错,别把好事往坏
办了。我们呢,一不为财,二不为利,这也不是把个黄花女拖到泥里去呢,我们姐
四个好从这里掏一把油水,这全都是为你两家结百世之好。往后你们是文人姑爷,
我们还不是旁四路人,老太太吃咸盐,搁那边给人家后后,我们能得着啥?……而
且不图着别的,也得恋着丁家那片厚成,吓,好大的势派……”
四个妇人用枪戟似的长舌向外祖父包围了。
外祖父的刚合口的疮疤,都绽裂了。
“我在丁家四十多年了,我把老命都舍了,我什么不知道?太爷在世一天吃几
碗饭,也知道。我用你们这些狗养的到我跟前来吹气冒泡……呵!”
四个妇人看见外祖父动了气,便又掏出一张二十多天的红契文书。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