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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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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怀为仓廪,大家各不相容地抢起来……
    “你怎抢我的呢,到我怀里就算我的!”
    “你叫答应了,那棵豆子上写的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你的?”
    “要是你的,你更不能认识人了!”
    “他妈都是老天爷的!”
    “你们他妈拌的什么嘴,狗咬狗一嘴毛!”
    三爷听了,笑得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多么可笑的一群哪,抢了半天,连谁家的
豆子都不知道,鸳鹭湖畔除了我们丁家谁家还配有豆子!
    小精心里更难过了,她的弟弟在人群里抢得最起劲,看她站在三爷的跟前,便
向她不知是好意地也不知是恶意地挤眉弄眼,小精便悲哀地低下了头……
    漫岗上,小玲探过头来,见了这边,便俯在地上大声地哭了。
    三爷回过头来,狠狠地在小精的脸庞上拧了一把。
    知趣的地户马骏,又把黄蘑扣小鸡,让大妞给三爷送到地头上来吃。
    三爷瞟着那边烧毛豆的小姑娘们,心里便浮出一层迷惘的微笑,眯缝着眼睛,
描绘着今天晚上小精应有的一切的姿态。
    黄昏里,大爷正在老坟上察坟,察完了七月十五添的土,还带着土香,这才找
老看坟的过来问:
    “我说李老爷的后代到底给你多少钱,你总得回护着他?”
    “爷,实在不敢,昨夜里,一宿没眨眼,也没看出动静。可是早起一看,坟顶
上又压上了新纸,爷,实在不敢。”老看坟的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小气地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李老爷他是太爷跟前效过力的,没家没业,东奔西撞,
为了家把老命都舍在里头了,所以太爷可怜见,便恩典他,把他葬在咱们老坟的坟
边上。那成想村子里不知是那个三八蛋羔子,看出来这一门是花红,顶名冒姓,逢
着初一十五便到这里来烧纸。这分明是看着咱们的风水好,他是到这里来‘借气’
的呀!要全是这样作起来,我们丁家的风水不都让他们败化完了吗?咱们还过的什
么日子?我就不信,坐了个通宿,就看不见压白钱的。”
    “爷,实在不敢。”
    “我丁家老少辈对于使唤人从来就没严过,所以惯的你们连个老规矩都错过去
了。你们也没有想你们是吃着谁家的饭长大的,你们就这样的没良心,居然和他们
一个鼻子眼通气。你想,他偷偷摸摸地到咱祖坟上初一十五地乱祸弄,到底算是谁
的正派子孙,这是那一家的规矩!说给他挪了罢,一则怕动了地脉,二则也对不过
保过驾的换过心的……可是现在要从宽来办呣,可是你又从中作梗,到底这是如何
居心哪!”
    “爷,实在不敢。”
    “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只黑价警醒点,把人拿住!”
    大爷不耐烦地拉过了马缓,跳上去,就向下边跑去。走出不到几丈远,大爷又
拨回了马头,对着这鹄立相送的老人,大声地嚷道:
    “我这几天听说,你们家的小精什么东西的,又把我们老三迷住了。你们这般
玩意儿,怎么竟打这个脏算盘,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过瘾!
他那东西本来不成器——都是你们这般混东西勾引的。我告诉你,这风要吹进四大
爷的耳朵里,你们可得先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
    一种没有感情的感情在那里鞭笞着那老人了,一点都不留情,羞辱,恚愤,无
可奈何的压抑……像铅块似的灌满了他的全身,泪水昏暗了老人朦胧的老眼,斑白
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了。但是他还挣扎着,把头抬起,摆出和每日一样侍候大爷的样
子。在那用全副的力量企图着把自己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用着非常涩窒的苍音,
把自己认为惟一得体的话说出:
    “爷……实在不敢……”
    大爷却连听也没听,撒开马缰,便到各窝棚去察粮去了。
    “察粮”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严重的工作之一。地面是这样的大,方圆
不下几千天,每个窝棚都得派人去分粮。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
几个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庄稼不懂得庄稼,有一个便算一个,凡是
男性,甚至十岁的小爷,都要被派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窝棚去分粮。大爷自己便作了
这察粮行军网的总巡逻,到处逡巡。
    天气是火烧云的秋阳天,大爷骑在马上,还嫌发炮燥,便把灰鼠色的小开衩袍
的怀儿都敞开来兜风。
    棱头青大蚂蚌穿梭似的在大野地里打飞旋,薄明的翼子像鼓风机似的迎着风儿
响。刚想落下去,可是一犹豫,却又折上去,沿着大气,得意地滑行。
    地气开饭锅似的向上翻,震荡的,波动的,千万条没有火光的火舌,在关东的
沃野上有节奏有音色地跳跃。十里外的小村子,都巧妙地剪贴在水玻璃线铺就的天
色里,在太阳光里浮耀。
    这几天大户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从壕埃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
百里。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着,有高粱植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层明灰色,谷地的
秧草堆,像柞丝案似的堆在田里,东一涡,西一涡。豆地的特色,便是铺满了散乱
的半干的叶片,是谁家的毛孩子烧毛豆,把丁家的地头烧焦了一大片。
    几个野孩子,从地里捡着了发红的高粱楂,争着往下拧,有时拧不下来,便把
小嘴从地上接在拧伤的地方,狼狈地吮吸着。有几个会套鸡脖的,都熟练地把用铁
丝弯成的套子套来的小鸡,用黄泥厚厚地裹上,在豆叶的烈火上烤焦了来吃。吃完
了,又用余火把呱嗒板,棱头青,扁担钩……各色各样的蚂虾——扔在火里,连灰
带土的又送到小小的贪馋的口里。
    用手把多余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脸颊上抹了一个怪样的蝴蝶,秫秸裤①
截成的哨子,又在唇边上响了。

    ①秫秸裤,即高粱秆外面的叶裤。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头上去偷萝卜吃呀。”一个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
子喊。

    “哎——又一哎罐——
    骑长的马哎,跨长的呀枪,
    二十年的英雄那里去啷,
    花喇喇——啦啦啦——”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个孩子便想起了水歌来唱了。
    那个孩子,也不甘寂寞地提起了喉咙,来向他唱答了:

    “哎——又一罐——
    老爷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颠,”
    唉,提起我那家儿哎又在那儿边!……花喇喇——

    歌声,从哀凉里发掘出生活上的痛苦,于是孩子们便把自己的田野里的忧悒,
也都借用了几个土生土长的曲子编排到里边去了。

    “你的家呀,就在那庙堂儿过,
    铺着地呀,盖着天。
    一头枕着黄河呀的水,
    两脚蹬着那太行山。
    饿死腆着肚子走哎,
    冻死迎着风口来站,
    人家夸说你肚子能行船,
    你就说呵,你的肚子饿了一口咬青天……
    霜见降呵变了的天,严霜单打独根草,
    棱头青的蚂蚱呵浩,哎,草棵里钻,
    哎唉,提起了我那硬嘴的哥哥哟浩,
    他,他,他两腿打抖呵战——”

    几个孩子们,都大人似的摇了一下头,但遂即就用了一种神气畅旺的鼓噪,把
这种凄凉的氛围搅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了狼头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
太爷的地头里去出发了。
    大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觉到自己是已经突然地衰老了。
    他感悟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每天价这样地忙忙碌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还不
如那几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吃饱了一天不饿,田地里,他们才是神仙。
    可是刚一回头,想用妒羡的眼光,再阅读一次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时候,偏
偏闯进视线里的,是一个小孩子,甚至竟会抱起了一只峥嵘的小拳头,咬着牙,在
对着他了。大爷全身都浸在冰里,从前心一直地凉到了后心。穷人真是要不得的呵,
一点儿也不要让他们得脸呵,他一得势,富人便没活路了,除非让他们从早起忙到
晚上,脑子里啥也来不及想,那他就老实了,贱种呣,主贱……
    大爷越想越有点激愤了,但是看见那几个孩子对着自己那样不怀好意的敌视,
自己不由得也有点悚然了。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本来是足可以镇抚这一乡了,但是
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
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
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
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
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
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呵。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
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了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察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
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察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
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冯鞭子便沉重地
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①才对,那曾想里
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地凄冷
了。

    ①约粮,就是过斗。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例提了马鞭,轻轻地用脚推开了两扇栅栏门,就进来
了。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吊板上放着几个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满了地上炕上的
一大片空隙。几只欤B横倒竖歪地放在炕上,欤B草一团一团地放射出脚汗的臭气,
一点也不退缩地向鼻腔猛袭。
    墙上几张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一点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曹操的白脸,还
在雾样的灯光里,浮动着奸刻的苦笑。
    大爷倒透了一口冷气,便想立刻退出来。可是一转眼,忽然看见墙角里的黑隔
棱里似乎有两块门板正在那儿停着。一团生气毫无的败絮,端端正正地摆在板心。
大爷乍着胆子,抢上了两步。一手便把旧棉花套了揭起来——
    “咦,什么?死尸!”
    鬼的意识立刻在大爷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冰凉的枪管。捏住枪,
虚心的从东屋走到西屋。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棕色眼睛的黑母猫竖起了尾巴在
伸懒腰。
    还是马上离开这座阴森的坟墓吧。
    可是刚一转身,却听见一片嘈杂的骂署声,渐渐地由墙角转近,从脚步的杂乱
里,可以显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里转来。
    “这算什么,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几起,你便这样呼天抢地的想诬人,
你也没摸摸你那个牤牛卵子,可还想要不想要了。”听声音可以知道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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