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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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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眼前一片昏黑,此刻他的情绪已经超过愤怒以上了,他知道春兄也被他们
暗算了。
    他的胸腔梗塞着,心膛迸跳,血热如火。
    刘老二机警地伴他回到大门来,轻轻地跟程喜春搭话。
    程喜春警备地把门开开。
    丁宁一把扯住了程喜春。
    “程喜春,你这该死的东西,春兄也被害了呵,春兄也被他们害了呵,他就是
天狗呵,程喜春……”一口鲜血从丁宁的鼻子里冲出,冲了程喜春一脸。
    “少爷……”程喜春全身都发抖,一纵身就跳出了。
    外边一阵急促地枪声……
    灵子白着脸,端着水进来,茶碗打着茶碗咯咯地响。
    丁宁急渴地喝了一杯水。
    外边又是一串连珠的枪响。
    丁宁喝了半口水,爬起来就往外走。
    “少爷!”灵子一把手扯住他。
    丁宁凶恶地向她一瞥。
    灵子的手连忙松下去,丁宁便全身都燃烧着走出了。
    外边枪珠子更密了,南边腰栈的后炮台也都接上了火。
    丁宁失措地向四外望着,想从声音里听出是那边的枪响。
    四边的炮台上,都放着警戒枪,卡卡——卡!
    保甲的大队的围剿枪,一窝蜂的在孔二家的四周响。
    轰隆隆——后街的枪炉王家的老母猪拱……也响了。
    二门上,大管事的和老更官正在那儿守着。
    看见少爷走来,便请他不要过去。
    “少爷别去,我看不叫强——这小子一定是棵上的①,枪打得多稳!”老更官
沉沉地说。

    ①裸上的,江湖黑话,即正式土匪。

    丁宁一直奔到西南角上顺着炮台的扶梯上去。
    “泰?”上边飞出鬼叫似的暗号。
    “富——”丁宁连忙答话,“上边是谁?”
    “李振武!”
    “大门有人吗?”
    “有——崔猴替的我!”很有把握的答话。
    丁宁迅捷地上了炮台。
    里边两个炮手都目不转睛地压住枪。
    “怎么样?”
    李炮牛斗似的脑袋凶狠地摇着,牙齿卡卡地响。
    外边枪珠子更密了,子溜子飕飕地冲着风叫,流弹打在炮台上拍拍地响。
    忽然外面一阵怪叫,枪声都止住了,只有单响。
    “别让他跑了!”
    “撇住!撇住!”
    “快快!快!下去了!下去了!”
    枪声更乱了,四处地响,八音子,六轮子,套筒,自来得,大撅把子……拍拍,
卡——嘤——拍拍拍!四外乱响。马的后蹄打着地,不住地咴咴,人的喊声,向四
外散开……
    四边去人!
    “撇住!”
    “压住!”
    “卡着西边的口子,下去了,下去了!”
    人都向四外散开,马蹄子拍拍地响。
    人都追下去了!
    “搜!”拍拍又是一排枪。
    用枪扫着到处搜!
    “这儿,这儿,两个堂客,三个,络在鞍子上,带着走!”
    “这种,就是这个王八犊子甩的一排枪!”
    “走!”
    喀喀……得得……十几匹马脚向西跑了。
    丁宁脸上无血色的透出凶光——
    “少爷,快请回去吧——有我——王炮,快扶少爷回去,快!”
    李炮两眼努出跑到大门:“我×他祖宗!”
    一阵叫门声,拍拍!
    李炮一摆手,别人都抢好了岗位。
    “李大哥,我我!”
    “老二吗!”
    “我,开开!”
    大门开了,刘老二浑身泥土地走进来:“他们追上去了,他子弹没了,大山迫
下去了,紧跟腚!”
    “我×他祖宗!我×他祖宗,二百保甲捉不住一个奥虫,我×他祖宗!”李炮
咬着牙怒吼着喊。
    “他搭话了,报字天狗!”
    “我×他祖宗,这些狗皮们真丢人!”
    “他们不敢闯,大山闯进去了,才他妈……他冲出去啦,他俩紧跟腚!”
    “我×他祖宗!”李炮急急地在地上走,腰间八字形的插着两把香鹤腿!
    “你怎不兜腚呢?”
    “后窗扎死的!”
    “那他搁那出去的。”
    “旋的笆!”
    “旋的笆,我×他祖宗,咱们他妈真算丢净人了,我再没脸吃这碗了!我×他
祖宗!”
    “也不是咱们摘的棵呀——是那些狗崽子们——要是咱们,杂种;让他前心见
后心!”——是崔猴的尖叫声。
    “也不怪这小子,一交手他就让大俊旋的笆,他冲出去,把枪还交给大俊,让
她甩排枪,大山一听枪声不对了,便冲进去了,果然——他就紧跟腚,都下去了!”
    “我×他祖宗——谁?”
    外边又是谁急躁的敲门声。
    “谁?——大山吗?……”
    “你们的人受伤了!”
    “小心有诈!——”李炮一手一个匣子①。炮台上的响铃响了三下,他影在墙
垛上:“谁?”

    ①匣子,即匣子炮,匣枪。

    外边一个兵伴用各种答话来证明,不是诈。两匹马咴咴用前蹄扒着土。
    “开!”李炮大声地说。
    大家都领住神,听外边的动静。
    一个炮手故意地把门栓乱弄了半天,才说:“推罢!”
    又听外边的动静。
    李炮才一摆手,两个炮手走到门框的小门:“这边!”
    门开了,一个兵伴下了马,另一匹马上驮着一个死尸!
    李炮掏着枪早走到兵伴的后边,兵伴吃惊地一瞥,刘老二便走过来代替了李炮
的岗位。
    李炮向外一闯,一手伸到尸身底下一抹,一手的血,向下一甩:“抬!”
    几个人把尸首抬进来了。
    “在这儿住罢,到屋里收拾点饭吃。”
    “不,我还得回去交差哪!”
    “不留了——辛苦,辛苦!”
    “栽了!栽了!见笑,见笑!”
    “彼此,彼此,跟下人去没?”
    “下去了,前边不知道信——你们人伤可不轻呵!子弹搁肚肠子穿过去的。”
    兵伴一回身,打着马就跑了。
    大门轰隆关上。
    四外的警戒枪还断断续续地放着,程喜春还没回来呢。
    夜在觳觫着,恐怖的夜。
    人在固执着,想把黑夜镇压。
    这时,程喜春已经追到小金汤去了,黑暗里他被茨榆绊倒,刺伤了手。
    他心里非常恨恼,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想我明天一早再回去吧——但是一想起家里也不知是怎样了呢,便拔起腿来
就跑。
    一星期过去了。
    大山的伤势已被他的牝牛似的健康征服。因为枪弹通过他腹部的时候,只是肋
骨以下的腰间部,所以并不如刚被发现时的那样可怕。
    那夜丁宁便把春兄的遭遇告诉他了。
    他听了一声不响。
    丁宁两眼噙着泪水,意态非常地哀伤。
    他在地上踱了一会,便突然的立住。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大山目光炯炯如电。
    丁宁向他狠狠地瞥了一眼,便如义士赴刑似的走了出来。
    他看见天际微茫的月光,他便在心里大声地说:
    “一切应该完结的终究应该完结!”
    于是他的眼前便浮动出许多过往的事情,他体味着那些悲惨的暗影,他便觉出
有无限的哀凉了。
    他回想到父亲的英雄气氛的死,水水的消逝,以及二十三婶的最后的留念,苏
大姨的疯狂中的破碎,如今,春兄的可怕的遭遇……他不觉地有些毛骨悚然……
    呵!这些可怕的命运都会亲切的在我的眼前走过吗?都会在我的记忆里烙过铁
一般的烙印吗?
    丁宁几乎不能自信了。
    父亲在金钱的投掷里把生命也投掷了。二十三婶把自己幻灭在哀伤里。苏大姨
对命运作爆裂的反抗,对人生发出绝叫,终究血尽了,气竭了,倒地死了。春风曾
代子因为在人生里找不到爱情,所以便把人生也不值一晒地抛弃了。水水如水地消
亡了。春兄被人类的丑恶撕碎……
    丁宁全身都发着抖,手指有点发冷。
    完结!
    完结!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耳边豁响。
    他想是的,完结就在眼前。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前的丁香树下静静地坐着。
    东边是嫂嫂的跨院,灯光全无,大约早已睡下了。
    天空一只流星逝过,什么又无痕迹。
    丁宁想:一个人的消逝又算得什么呢?每分钟之内,宇宙之间都要有星体破灭,
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
    丁宁如同一个垂死的人忽然攫得一个出奇的符咒似的,在思想里反复地念着,
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
    他的意态非常清冷,虽然他极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弄得非常的丰富,非常
的不违背他自己的意思。但是终觉难能
    他向左右一顾盼,觉得一切全无意趣。
    他想,完了,我自己毕竟是等于零数了,我曾做了些什么呢?我是生活在自觉
之中吗?我自己以为是的,其实一点都不,我有时为了过度硬化的理智带到辽远的
境界,有时却又为了太感情了的感情奔驰在和理智完全不能相容的一面.这离自觉
未免是太远一点了吧……
    丁宁几乎有点近于颓唐了,虽然他还在竭力挣扎。
    他毫无意义的把手畔的不知什么花的叶片折了一只,在手上轻轻地绕了一下,
便随手地放在口腔里。
    他随便的想把它吹响,但是它却总不能出声。
    丁宁想,我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的,我是亚力山大的坯子,我一点都不否
认,在这个时代里,我是要用我的脊椎骨来支撑时代的天幕的,我不但要用,而且
我期其必行。但是如今事实却用了铁的咒语把我所规律的全个系统彻头彻尾地碾碎
了。我要攫住了时代,而时代却用了不谅解和不理解来排挤我。我要贡献出我的力
量,而我的力量却被市面流通的不良的钞票所驱逐,这是多么无理的谬误呵,这是
多么可怕的安排呀!这是我的错误吗?这是我的罪恶吗?
    凡是我所否认的,我都要摧毁呀!凡是不适于我的估计的,也必须要投到地狱
里去呀!我是Proerustes的刀子,我敢负有这种自负,因为我受过新时代的任命和
委托,把我所不愿见的不承认的习惯,道德,制度,都投到一切否定的虚无里去吧,
这是必须如此的,这是我对时代的清除!我没有宽恕,我没有原宥,在我的字汇里,
我只有暴乱和争强,没有和平,顺受……
    一种噬人的暴怒攫住了丁宁的全身。
    他想立刻把宇宙摧毁,人类摧毁,自己摧毁,然后一片片地落下去,让一切与
灭亡同在!
    丁宁几乎要跳起来,先拿着这个园舍作毁灭的全般的对象。
    但是过了一晌,一种希有的疲倦便蔓延了他的全身了。从来没有过的倦怠呀,
不能用自己的神经去感觉的一种精神的倦怠,不能用尺约量,不能用人的厌恶去洗
涤的倦怠呀。布满了他的每个细胞,他每个细胞核涨满了倦怠的因子,都澎湃着的
倦怠泉源。他试探着像要抖落一身花瓣似的想把它抖落,但是毫无效力。他无力地
悲倡地长叹了一口气,便坐在丁香树下,一动不动。
    丁宁此时的心情,非常的乖戾,觉得自己所规定的高远的纯洁的严肃的人生意
义,已经被现实撞破了一个永不可弥补的巨罅,永不可复的漏洞。这种漏洞超过他
的预想,为他向来的经验所未有,这种不经常的发现,使他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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