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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屋小呵,柱脚多,大神下来担待这,上边天门要离二尺五噢,下边的地闸
你二尺七哟……”
可是大神却依然如同没听见似的乱闹乱窜。
大家更着急了,说扎拉子太不中用,不但不能服侍大仙安顿下来,反而越弄越
凶。扎拉子看也没办法,连忙又央告了老朱绝后器,和贾二大神来帮忙。忙混得三
个人都是通身的泥汗,这才好好歹歹的,才算把大神给安顿下来了。
大神似乎是要断气了似的疲倦,因为一种极端精神反射作用,坐下来便嚎啕大
哭。大家都说大仙姑一定回马了,这也不是那个冤魂借着机会来哭诉。可是细问扎
拉子,扎拉子却说:“不,还是大仙姑的神。”不过大仙姑为什么号啕大哭,他也
弄不明白,恐怕一定是有一段冤枉,要四太爷给她作主……
扎拉子又哀告了三遍,噹子鼓打出各色各样的花点。可是大仙姑还是噎噎地只
顾哭,一句话也不作声。
丁四太爷生了气,便大声地吩咐了老板子①套车:“他妈的什么仙不仙的,都
是他妈狗啃的邪巴气,硬让你们这些东西们三作揖两磕头的,把我骗来。”
①老板子,即赶车的。
于是几个有头有脸的,方才敦请大爷来的,都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大家连忙都
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劝留,又连忙跟二大神们发急歪,催他们赶快答对……
大家也都纳闷,看方才那么凶妖,一定是一个有道行的仙家,怎么事情还没弄
个有头有尾,偏偏又像走了神似的呢。
“你看罢,说不定前生和太爷还有一段露水恩情呢……”袁老秃磕了小尖头的
脊纽背一下。
“咄,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三道关口什么人把呀,四角廊牙什么人修,……我仙家为什么把你寡妇失业
的捉呀,我仙家为什么要问他了四老头子,他,他,他老丁家呀哈喝——我一来不
为着哈拉气,我二来不为着那歪脖子小凤凰呵,呵,呵要,提起那歪脖子小凤凰,
他老丁家成车也拉十几天噢,我干啥那样不值钱噢……唉,我为着那,唉,我为着
那丁家,他,他那老丁家噢……”
大仙姑说到这里又神经衰弱地哭了,哭得大家也都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伤心起
来。
“他丁老四为什么叫四太爷哟,他老丁家为什么家趁万贯,地上千天噢!他风
水虽说是藏龙卧虎的括落圈哟,他要没有我仙家暗中保佑,怎能会有今天噢。他那
年一场小病,有二个小鬼魔着他噢,我要不把桃木箭射死那小鬼哟,今天,他四大
爷,也早在荒郊野外打邋遢哟。如今他发谁的财,都是发我的财哟,他发财全仗着
我老仙家噢。可是我仙家不要名头不要亮噢,我从来没在四外打灯笼噢。可是他日
进外金财百万嗅,我半夜三更无处为家噢!……唉,提起了当年事不由我眼泪如麻。
我一片苦心,都为着他丁家噢……
“唉,他,他丁老四那老头子本是白虎星他一转哪,吓吓,你叫他丁四老虎,
他一点也不差哟。他同我在广陵大山修行佛法哟,我俩是一座山上各住各的家哟,
我们东不通名,西不道姓呵,听经石上有分差哟,可怜我,呀,呀……如今,他家
发的财,是冒高涨噢,我还是破庙山门,两脚打斥滑哟!他家仓子无其数哟,数不
过来的是米哟,可叹我香烟受不了他一根,茶水没有一盏,逢年过节也没有他一个
揖哟。我一片婆心变成驴肝肺哟,我可叹你个狠心短命的老丁头呵,呵,呵,唉—
—”大仙姑又悲哀得呜呜地哭了,“唉,我山洞子修行苦又苦噢,我弟子穿的是芝
麻花噢!呵,呵,可怜我的苦命的人噢,如今我也不求金身丈二绫罗褂哟,我也不
求三进四进的连厢厦哟。我只求你起脊小庙五尺五噢,后边出扫前出廊牙哟,年节
给我斟盅酒噢,有事没事献道茶哟!……我保佑你老头子,福禄寿喜,全城有你的
哟,你,你,你个老丁家哟……”
仙姑越哭越伤心,真到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家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互相地交流着一种心悦诚服的赞叹。
小尖头尖起了嘴,伸到袁老秃的耳根底下:“他妈的,大家伙老说北天王是了
四太爷弄的,谁信,他妈的。”
“连我还往那上猜呢。”袁老秃援了搔脑袋。
“还提你啦,你他妈的马尾穿豆腐,还提起来了,你还恨不得猜?那小仙姑还
和你有一腿不哩。”
“他妈的,浑嘴瞎噗哧什么。”
“唉,我就说呣,人家丁家发的财是仙财,你眼气也是白眼气的……哎,咱们
前世没福唉……”小尖头感触地抑郁地长出了一口气。
大仙还是软人心魄地哭。
大家的目光都偷偷地集中在丁四大爷的身上。
像一座铁塔似的,四太爷一声不响,踱到香案前边,用手轻轻地捻起了一注线
香,在烛火上点着,恭敬地栽在香炉碗里,又沉重地向上作了一揖,便一句话也没
说,向后虔诚地退了两步,用手轻轻地一摆,大把便连忙过来扶四太爷上车……
从这天起,四太爷便把家业都交给他最爱好的长子大爷来管理,自己便放浪地
经营着晚年的赏心说目的诗酒逍遥。
大爷就是四太爷青春期的再现,他和当年的四太爷一样的英雄,果敢,会辟财
源。
如今丁家的开拓史上,又增加了一柄光辉的大斧。
今天,大爷依然坐在四太爷二十年前垂训说由他管理家业的正厅里,翻察粮账。
窗外的暮霭一刻一刻地浓了。
在山里,黑得就快,高岭子挡住了半个青天,太阳一进山坳,夜色便一分钟都
等不了地走来。刚一眨眼,前后左右,都是古色的灰苍了。
遮断了蓝天的蓝山里,铁古咚①喘着气地在互相答应,大车拧成绳似的在盘道
上盘着。
①铁古咚,大车上面拴的铁铃铛。
直径二寸的棕绳绞在车轴上,车轮一点也不会转动,可是车还是有小鬼拖着似
的向下滑。
汗气结成了水珠,辕马的眼睛镶满了珠络。两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
道上的石碴,用力坐坡。
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被山风给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满含风尘味的嗓子,性急
地吆喝:“扫,扫!②”老板子的趟土牛③踏在车沿上。
②扫,驭者喝马的声音,表示叫它后退。
③趟上牛,一种上制的牛皮短靴。
狗血浸过的牛皮鞭子,吃力的在半天只一掠,说打帮套的左耳尖,就打帮套的
左耳尖。一檩子鲜紫色的鲜血,在清冷的大气里,漱漱地冒着热气。外套一激灵,
车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他妈的,啥,前边又是双合店的灯,踏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红,把里套只一带,
“得,我我驾——吁——得,我我驾得喽,驾!”
一听命令,辕马不顾命地向前抢车,后脚用力过猛,铁蹄钉挣脱了两个,石头
子在脚底下一滑,就打前失。“拍拉——拉”鞭梢只一提搂,又是狠狠的一大鞭,
辕马激了,只一纵,前边双合店的车挤在道旁了。丁家的车,便一条龙似的,呼龙
龙呼龙龙地向北跑过。
“拍拉——拉”轻轻地在天空上只一甩,鞭梢的清脆的响声就从这个山尖,飞
到那个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红色的车灯,鬼火样地不着边儿地向下滚。
乌鸦把脖子掖在翅膀里,听见了大车“龙龙龙”的响声,便从山植树上吃惊地
飞起来,打场似的在晚霭里旋,“呀呀”地像唱圣诗似的诅咒这三天一来回的老过
客。
车过去,暮霭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胧里,透出来一点棒什叶色的妖红。
正厅里,大爷听见鞭响的声音,便知道这匹顶着烟卖的新秋豆,能够在掌包的
①手里带回来多少钱。
①掌包的,即跟车管钱包的,多半是家人或管事的。
山道向暮烟中隐去,车走进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两只如炬的大眼,从大风帽里钻出来,看看前后一柱挺的三十多辆都
是自家的大车,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得胜似的吆喝:“得,我余,喝着——得喽,嗐,
驾得——”真快呀,燕飞似的,双合店的车,拉得更远了啊……
那不是“老房子”②,前边黑鸦鸦的一片,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炊烟伸
出婉约的巨手,在遥遥地向着这里诱惑。蒙古型的鼻子闻见了肉头头的高粱米的香
气,马的蹄子就更快了。
②老房子,即祖宅,后来小爷住的不是祖宅。
大爷静静地合起了租粮账,听了听那快进大门的鞭子响,便大声地向门外喊道:
“喂,来个人哪——上灯。”
场院里,小猪倌气死画匠,正把一个萝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着吃。
一听见大门里车鞭响,便弓起了腰,爬到干草堆里,乱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贼顾
了一会,这才一只手抚着胸脯,想寻着原道走出。
仓子太多了,满都是大肚子弥陀佛似的圆骨碌滚。小猪倌挤了半天,还没挤出
去。似乎是那里惨烈地呼叫了一声,小猪倌心里一虚,小便便痉挛地往上抽,觉着
要撒尿,又撒不出,便一只手揪着跑。
鸡架里,一只尖嘴的黄鼠狼子,正按着每天早起都第一个来打鸣的黑公鸡的脖
子在喝血。声音从咬破的喉咙洞里钻出,混合著一种痛苦的血腥。
小猪倌满头黏汗只顾一直线奔跑。哎呀,什么东西硬手硬脚地撞个满怀。
“小贼皮,你偷了什么东西跑,快给你爷拿出来。”
三爷正兴致勃勃地到南场院里一个新拉顾的姑娘那里去幽会。不期碰见了这个
丧门星,便觉著有无限的霉气,冲了,他妈的什么喜事都叫这个丧气鬼给冲了。
一阵劈拍的声音之后,小猪倌只有用上牙喀喀地打着下牙。
三爷的铁手,不过在他胸前一撑,骨溜溜的胸脯,就立刻地不禁拷打地塌下去
了。
什么东西黏拉巴唧地沾了三爷一手。三爷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脸:“我把你个
杂种×的,你搁那偷来的鸡蛋,看见大车,你就往外跑,你说!”
小猪倌只是上牙得得地打着下牙。
“杂种×的,我把你个王八蛋——去你娘拉个×的罢。”三爷一脚就把他踢到
那一边去。
好像作了一件开心事似的快乐,三爷邪迷地打着呼哨,喉咙里不时地吐出一个
通畅圆和的饱嗝,混合著极其强烈的酒气。
转过了白杨林子,来到了自己最熟习的小屋子,没等人来开门,一个飞脚便把
门踢开:“弄盆水来!”
吃吃的艳笑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怎的今天这么大的火呵,是在那个——
摔了醋坛子来的。”
三爷没搭语,闯进门来,便用女人的脸代替了洗手水。
一个甜蜜的黑夜过去了,太阳用着它万里的红色涂满了大地。照着那肥腴的土
壤里一片黄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淀粉质,趁着秋阳来度穗子。
看看是三爷过来,打头的①把腰带狠狠地紧了一疙瘩,一声不响地操起了镰刀,
便下地去了。一个人抱五条城,镰刀一闪,一排青纱帐子的秫秸,齐压地像一排墙
似的向左边倒去。
①打头的,是雇工的领班。
把嘴里刚装上的蛤膜烟,在鞋底上轻轻地磕了,二打头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