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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奴堆里,跳着脚劈手就打过来。
“你动手,你动手,我把你的小腿子摔两截!”
三缺嘴一听见是舅舅的声音,眼前便一黑,全身的强硬都酥软下来了。
“杂种×的,我怎么会把你带出来了呢,给我丢人!”老田凤走过来,举起了
烟袋便向着三缺嘴的头上打。
三缺嘴一只手护着头,一面便吃吃地说:“他,他,他,他说我三婶——”
“没的事,大家说闲嗑儿,人劝他别买日本货,他就吵了!”黄大爷秉着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的热心,夹在中间来劝解。
“杂种X的, 看大家都盼你好,你怎么都拿着好人当作驴肝肺呢?我就说呢,
人家他妈的不买日本货,偏你他妈的买就犯款!”老田凤觉得花占魁背地里欺负三
缺嘴实在太给他难堪,所以话一出口便带着火星子。
“没有说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黄大爷一听老田凤话里有话,就连忙
又横在中间给大家破解。
“偏是他妈的出了你他妈这样一个大游杆子①,鸳鹭湖的人可都让你一个人给
丢尽了,真现世,我都替你寒碜!你还恬脸活!”老田凤指着三缺嘴大声地骂,又
跳过来要打他。
①游杆子,即二流子。
老田凤本来就看不起花占魁的不尴不尬的鬼样子,又加今天在衙门口大堂前的
照壁上被小捋给捋去三块钱,想不到在事情头上闯了几十年的他,今年也居然会在
海水浪牙的大堂前栽了筋斗,真丧气——一年也不能顺当了……心里一想怒气便更
盛了。
花占魁一听话里骂的正是自己,可真火了。
“我可告诉你,姓田的,咱们是祖上三代好几辈子,亲上接亲,戚上结戚,咱
们人都有个脸面,你是高山点灯名头大,海里栽花有根恒,凤凰城上的得胜鼓,传
你的名儿到九州!你是田四爷,你说我游杆子不假,你可得给我拉出边栏四至来,
我是游了你的老婆了,我是游了你的闺女了!我姓花的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外号
叫花大游杆子,托了我大哥的福,横草不吃,坚草不拿,坐吃山空,早就挂了号了,
你小于怎的,你能把我怎的,你有多大脓水?你就当着大家挤咕挤咕,我就算叫了
号了,我让你当着大家翻个白,让你看看!”
花占魁说完了扔下了水烟袋就跑过来,向老田凤的怀里就撞头,嘴里乱喊着:
“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就交代在你的名下了!”
“你来,你小子,你来,我今个就跟你拚了,我今个就算听你胡了,你手把我
怎的,我知道你老爷是刀笔邪绅刘铁笔,我看你能把我怎的,你今个敢动撼动撼我,
你动撼我一根汗毛,你得跪着给我扶起来!”老田凤四叉腰子举起了烟袋就向他的
头上打下去……
“你们是怎的了,呵?你们都不顾颜面了,这是伙房小店吗?这是,呵!这是
鸡毛房吗?呵,要让上房知道了可怎么办?呵,你们都疯了吗?”黄大爷破死命地
相拉相劝,心里埋怨他俩的不知好歹。
功了半天,幸而还是王发和万牛子他们从街上买东西回来,把他们强死巴活地
拉到南园子去和解去了。
屋里,黄大爷心里恼恨他俩的不给自己面于,在炕头上和老刘发不住地唠叨。
“哎,都是没到火候,压不住五火呵,人活着还有舌头碰不着牙的吗,万般都
得往开了想呵,没有过不去的呵!啥事要往开了想,一天云彩就都散了!”黄大爷
喘息了一会,才对着坐在旁边的刘老爷对着了烟袋,感慨地谈着。
“要拿昨天的事来说吧,要都像李大邪火那么办不就砸锅了吗?”
“就是说呢,我昨天为了这事一夜都没睡觉,我就纳闷,少爷到底是什么心思
呢?”
刘老爷暗暗地笑了一下:“我想呵,少爷是这个意思——”刚说到这里,可是
自己反而也觉得摸不清楚——
“不过大山这小子太混蛋了,他们简直杆儿的骗咱们哪,他一口应声地说已经
和少爷打通关。说咱们只要一推地,少爷便要怎么的就怎么的了。那成想,跟少爷
一对证,怎么样?结果满不是那回事。人家就不怕你推,不推也不成。咱们本来的
法宝都见了金钟罩了,让人拿着咱们的榔头打咱们的脑袋!这叫什么事呀?唉,真
是人心大变,说不定大山这小子还是少爷买出来使托的呢!”
“黄大爷,你可别说那个,那天不是你我都主张推吗?最后不还是由大爷的嘴
出的公吗?——那么说咱们也吃了钱了吗?”
“我不是说那个呀,我就是猜不开这个闷儿①!”
①闷儿,就是谜子。
“哎,他们是血心对待咱们噢,你怎么还埋怨人家呢?”闯进来的是杨大瞎的
声音。
“什么,都是他骗了咱们了,现在他妈弄的非上江北不成,我的新捉的鞑子马
往那销放呵——”是白老大带颤的声音跟在后面。
“不能,那不能,大山不是那样人,不过,少爷——那小——子诡计多端,把
他也制了!他也没想到——”
几个青年小伙子,踢趿趿地先走进屋来了,如同没有看见这两个老头子似的大
家又热烈地谈着。
黄大爷刚想问问他们老田凤他们和解了没有,用不用我亲自出马?一想起田凤
打架的时候他们并没在屋,便又把老眼一抹搭,又掉过头来和刘老爷低声地说话。
“大白话,你得跟他说,是咱们对不起他。”杨大瞎要哭了似的又揉了揉眼睛
在那儿痴想。
“哎,我是刚强志气一辈子,想不到到了今个会变成了个不出火的炮仗!唉!”
李大邪火自谴地摇着清癯的斑白的头颅。
“昨天你怎不说话哪,今天才想起对不起来了。”白老大埋怨着杨大瞎,用脚
无力地踢着一块砖缝。
杨大瞎悲哀地耷拉下头,一声也不吱声。
“昨天要有一个小子敢忍一个肚子疼,冒高地喊一句:‘呸,你不租就不租,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看他妈撂荒的是谁家的地!’他小子也不敢撑得那么硬了,
他看咱们太软,他不硬怎的,要搁我我还硬哪,这年头儿就是这个,你越给他磕头,
他越用脚卷你的下牙巴子!”白老大显然是太兴奋了,脸上泛起了一层发烧似的红
晕。
大家都无语了,杨大瞎暗暗地点了点头。
“唉,什么也不怨,只怨咱们没小子骨头,没到房檐子底下就觉着脑袋疼。唉!
咱们这一群算完了,就看着人家在咱们前门放火吧……唉,我们都不是人,连我也
在内,要是在十年前,我要不掐着那小子的尾巴,把他摔死,我不姓这个李,我大
头朝下来见你们,可是如今怎么样……完了,随着人家掐圆就是圆,随着人家掐扁
就是扁了,唉……”李大邪火就像自己把自己宣布了死刑似的那样伤心。
“我想呵,他是这样的,他先把咱们一下子都撵了,他知道咱们自然是非种地
不可,庄稼人不种地干么去?要种地,不种他家的,这时候上谁家去租去?而且咱
们谁不欠他的钱?然后他再拿起来,你们谁要想租地,就得听我的,把柄在我手里
呢,让你怎的你就得怎的,要不然你就不租!你看,他岁数不大,他多狠呵……唉,
可怜咱们都落到他手心了,连大山那小子也让他玩了……唉!现在我想起他来,我
也不怨他了!”
“老大,你还说这些干么?咱们抖搂抖搂上江北去就结了!”张大白话又提起
了江北。
“得了,你一个人先走吧!”白老大直着眼瞪他,张大白话惨然地低下了头。
白老大也觉难过。“唉,能说走就走吗?也不是土皮上的蚂蚁呀!而且你走也得到
上秋呵,这时到那边晒牙帮骨!”
“我×他妈,真的他妈人家他妈的都起事了,咱们他妈的还睡在鼓里呢!”崔
小虎满头大汗一跨进门槛就没好声地喊,“我日他娘,我们他妈的都是一团臭草包!
人家他妈的都干起来了,咱们还挺着脖子挨刀,听人家的喝,我日他娘!”
崔小虎两眼放着红光,怒张着要噬人。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刘老爷看着他眼睛有点害怕,眯缝着眼,不敢正视他。只是眼神在眼皮底下向
他溜。
“非起事不可了,分大家!”
三缺嘴听得呆了,咧喝着嘴嘻嘻地傻笑。
这小子疯了吧,黄大爷皱着眉头,脸色铁青的和刘老爷对看了一眼。
李大邪火凑到他的跟前,摇着他的肩膀。
“你怎的了?你说的是什么?小虎子!”
小虎子红涨着脸,冷着眼看他。
“你怎么的了?小虎子!”
“他妈的,泰发堂的大管事让地户给插了!”
“谁?”
“什么?”
“啊——”惊疑,兴奋,大家都咧开了嘴,半天半天合不起来。
“好!插得好!”李大邪火的脸上凶残地大笑着,其实所谓笑,就是脸上的肌
肉极其痛苦地极不自然地痉挛与歪扭。
“是好娘揍的!痛快,插得痛快!”张大白话也转过颜色来,拊掌称快地大笑
着。
杨大瞎苦闷地摇着头。
“可反边了……”刘老爷向里缩了一下,又看了黄大爷一眼。
“非得这样治他们不可了,那干巴猫似的老太太更会弄得庄稼人非插他不可,
插得好!”
李大邪火也没心去听身后是谁说的话, 便拉过来崔小虎的膀子拼命地摇着:
“到底怎么一回子事?你说,你说!”
“先是大家一齐下的手,后来邵越一个人报的官,一个人都顶过去了,嘎巴溜
脆的好汉子!一个人没咬——他今个在大堂上,说话像钢梆子似的,他说人逼得没
活路了,他们净指着穷人过年,非他妈一刀子一个不行,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
杀一个够本,杀两是赚的……”
小虎子的眼睛湿了!几乎像小孩子似的哭出。
杨大瞎苦楚地沉思着。
李大邪火眼睛瞪得像钢铃似的,他正在炕沿缝里拉出一根草来,使劲地团在手
里,任着让草把手心都扎出血来,他还使劲地攥着。
坐在炕头的黄大爷才在小虎子的话里听明白了一切, 便拿着教训的口吻说:
“我就不信这个,一个对一个,穷人能有多大脓水,人家有保甲,有警察,有大兵!”
“怎么的,我们他妈有锄头,有二齿钩,摸着什么就是什么!”
“枪都在人家手啦,奉天北大营一天出二百枝!”
“你是谁买下的让你替他说话。”小虎子抹了抹眼泪就冲上炕头去。
黄大爷衰老的神经不由得一震,全身的细胞,都像起了鸡皮疙瘩似的,脑袋立
刻便缩进了腔子里一寸。
“你这,你呀……唉;”小虎子小孩子似的看着他那害怕的样子,举起来的手
不由得又颓然地落下来了。
“哎——”忽然的一股子青春的热血,又奇异地在黄大爷的血管里流动,他像
全身又注射了一针精力似的,感觉到又回复到青春,那时,他是两个肩膀扛个嘴,
跑腿子给人家扛年作,也是因为天旱,大家推地,一下子说砸了,他一拳打倒了刘
赈搭,结果,自己领了头,一家去了二石粮……不想,如今,唉……
他看见小虎子一身栗子色的五花肉,在那带着汗漉漉的小布衫里,叽啦咕噜地
乱滚,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