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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事的连忙擦着汗便往外跑。
“灵子你告诉看门的,今天无论谁来不见。”
灵子出去告诉小丫头传话去,连忙进来。
“我听小丫头说咱们街后地头上,也不知谁家的场院失火了,直着了一夜还没
熄哪。”
“啛——他着火又怎么?”
灵子搭讪着鼓了鼓嘴,咕哝着说:“我的意思是,要是刘百万或是枪炉王家什
么的,这个夙日有些过码的,要是遭了火就得派个人问慰问慰……”
丁宁背着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踱着。
二门外,小丫头正在和管大门的吵搭:
“告诉你,你可记着,要不然不清不白的把人放进来,把我们也装进去了。”
“我不怕,就是挨打,我的老屁股,也比你们小屁股多挺进几下子去……”看
门的说完了便作了一个鬼脸。
“狗东西,你可提防着,少爷今个正捉碴!”
“得啦,小姑娘,少爷的碴你怎么捉住了呢?”
“你们猪狗不如的东西!”小丫头转身来就走。
“得,好姑娘,你别走,你好歹给我传个信儿,一会儿龙架来了,咱们门上让
放鞭不,讨少爷的示。”
“您啦就自主了罢,还用讨谁的示!”
“好姑娘,好歹我的饭碗子……”
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转身就往回走。
二门里一个戴着墨镜的师爷从下屋里走出来,大管事客气地在后边送。
“您留步,留步。”
“不,我陪着出去,到区上问问昨个谁家失的火。”
“听说是谁?枪炉王家?我也弄不清……这是您府上的灵丫头吧?”老师爷拿
着分寸地问。
“不,这是打杂的小丫头。”
“喔!”
小姑娘听了便红着脸低着头向二层院子里走,刚一进二门的门楼,便听见有女
人的声音在大门外头喊:
“谁说的少爷没在家呀,少爷敢情是和我同车来的,呣,还能在家嘛!呕,往
里赶!”
“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奶奶别生气实在是……”看大门的从板凳上站起来垂
着手苦笑着。
一辆红驼呢绿走水的小车,呼隆呼隆地赶进来,两条墨黑骡,站下来还像两只
大袋鼠似的竖起前蹄来,不住地咴咴打响鼻。
软帘一打,便有一个穿着排色的少妇从车里探出头来。
“十三奶奶……给您请安了。”小丫头连忙带笑地跑过来。
大把①把红缨软帘插在鞭帽里,将一个朱漆的脚蹬,从车沿上拿下来,掸了掸
浮土,方方正正地摆在地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的西端,一只手提着辕马的提缰,
把车稳住。
①大把,赶车的尊称。
十三奶奶才扶着小丫头的肩下来。
“老爷回来了吗?”
“没有呢。”
“太太哪?”
“正在躺着哪。”
“大少奶奶好了些吗?”
“唉,还是病殃殃的,总算比从前强了……托您的福。”
“托我的什么福呵——好伶俐的小嘴,又是一个灵儿。”
小丫头抿着嘴,爬到哗叽的车垫上,拿出绢子来。又把红哗叽的靠枕旁边的福
漆小木匣拿出,才下车来。十三奶奶便让拿出小镜子来,小丫头跪在车上,给她拢
了头。
“丁宁还不快来接我。”十三婶愉快地往里走。
“生气哪……”小丫头低声说。
“和谁生气,湘灵?”十三奶奶扒下脸来问。
“不知道。”小丫头抿着嘴笑。
“丁宁你怎也不接接我?”十三奶奶一边扇着汗,一边跨进门槛来,“今天好
燥,今天好燥。”
丁宁正背着手在地上踱着,突地转过身来:“谁?”
灵子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殷殷地款待。
一面拿着自己的手帕,替十三奶奶扇汗,一面就不住地问长问短,一面又觑着
神眼,扒着耳朵告诉说:“人家求雨他生气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三十三婶向那边瞟了一眼。
“这是日本茶,奶奶喝一盅。”
“丁宁不是不准买日本货吗?”
“这是老爷送过来的。”
“我看我大哥就差个日本太太了。”
灵子听了不由得眼睛一酸,偷觑了丁宁一眼,便连忙用话岔过去。三十三婶这
才觉得不该当着丁宁的面,提到他的母亲,便赶忙故意地整整衣服,坐好了又和灵
子说闲话。
灵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又和三十三婶周旋了半天。
一会儿她坐起来,悄悄地堵住了嘴,笑着在三十三婶耳朵底下说了一下,三十
三婶打趣似的一抹搭眼,灵子说:“我就来!”便出去了。
十三婶屋里沉默着。用上牙咬着下嘴唇,斜乜着眼、蹭过来,拍着丁宁的肩。
“我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个话儿,是我那个地方冲撞着你了,赏我个信儿,
我也好走,你这样不理我,当着人前给我不够脸,让我怎的能……要不是灵姑娘是
个好丫头,我还有啥脸再在这儿呆了……”
“好,就请你走!”
“丁宁你可得知道,我好歹是个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是一片血心对
待你呀,唉,我为你的事,我的心都使碎了,就那管……那曾想,你竟会这样落薄
我,你让我……唉,你就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吧……”
“什么‘婶子?’”丁宁冷冷地一笑,使劲地摇头,“我不懂!”
“丁宁……”三十三婶凑过来,哀衷地说,“丁宁你不知道我的苦处,我的心,
只有天可以知道……”三十二婶的眼圈红红的氤氲了,“我呵……怎样都行,只是
你这样对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得超生……”
“请你就走,无耻的苍蝇!”——丁宁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走着。
“丁宁,你好狠心哪……”三十三婶呜呜地呜咽起来了。
“你知道我跟你受的辱吗?”三十三婶真个伤心极了,“我因为你,如今我都
圆不上脸了,你知道我的苦吗?阎家甸昨个让人抄了,连人带机器;都带走了,我
爹昨个打发人来,今个十点人才到,说让我在这里来筹四万,好凑出十万来,把他
们赎出,免得过省,一过省,就更麻烦了,你知道吗?我听这个连午饭都没吃,我
就跑来了,你还存心的呕我,你还有心吗?……”伤心极了,三十三婶又数落又哭。
“为了你,我寸步都不敢多走,生伯惹出多少唇舌,就是妈都好像我怎么的了
似的,小风子见天都辖着我,不让我有好觉睡,唉,想不到,我今个竟落得这么一
个下场……”三十三婶抽噎得更厉害了。
“请你就走!我不追究你的罪恶,就是给你的最大的宽恕!”
“得,丁二少爷,我就算鬼蒙了眼,比干炒肉,自煎自的心,我是自作自受。
好,如今是轮着我求你了,求您赏光,把那两个整如数还我,让我圆上这个脸,我
好也没白心肠热一回。丁宁呵,我是决无怨言,我要有半句顶撞你的话,我就天诛
地灭。”
丁宁心里不由得一震,刚想要说,忽然大管事的蹑手蹑脚地走来,用手指轻轻
地扣门。
丁宁霍地走过来,一字眉出现在门口。
“干什么去了,叫你就来——手里拿的什么?”
“师长来的电报。”
“你去告诉二管事的,就赶这趟○二的车,到大连去。到那边富聚公司一问便
知,以后听我的电报。”丁宁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像抢似的把电报拿到手里。
“大山呢?”他皱着眉头回过身来问老管事。
“那小子上老孔婆子那儿鬼混去了。”
“混蛋!——看见他就叫他来!”
老头儿怔怔地听不懂是骂大山,还是骂自己的捕风捉影,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丁宁依然立在门口。卡家伙把电报拆开来,匆匆地走到茶几跟前,急遽地翻着。
灵子看见大管事的去了,便趁空儿把预备好了的点心端进来。
看见她进来,三十二婶仍然若无其事似的装着用手指点着她。
“你可是个多揽尿的孩子,尿泡子这么长——”
“奶奶净拿我们开心,刚才大少奶奶的姑娘小屏扣住我,非让我给打个双套环
不可,我说奶奶在这呢,那能托懒不侍候,她说这是太太的活计,晚上就等要,交
代不下去,可不是玩儿的,我也不好意思推辞,竟让奶奶喝冷茶……”
“灵姑娘,我知道你,也难为你这孩子。”三十三婶这边说着话,便又向那边
瞅了一眼。
丁宁把电报一叠放在挎兜里,就翻开借贷账,查五月份的进款,呢,五月有三
笔,行,三笔也行,提出来,全数送给她,打付这只无耻的苍蝇吧!
“我在家里听我们炮手说,北壕村失火了,大伙都猜是你们这里,我就说那那
能呢,你们家里有座镇宅神,还能失火吗?火神爷也得惧他三分哪……”
灵子微微地一笑,便像没听见似的:“……我刚才听得来的是昨天后街枪炉王
家失火……”
“怎么的呢,是气筒子炸了吧!”
“奶奶净说笑话,他家早年拧枪还自己起炉,这几年洋炮不吃香了,他就和日
本人勾着手贩卖军火,连机关枪他也能拧,从日本买来零件,自己上……”
“气筒子没炸,怎么来的连珠炮的脾气呢……”
“他家也是上下都交,得罪人也不少了,我听大管事的说,他是把他们地户凶
苦了,有一家狠了心,放了火,连夜往江北逃了……”
“哼,地户这年头才难斗哪,我家昨天就来两份推地①的——哎,也没法子呀,
过五月十三还不下雨,吃粮都烂在地里了,还讨不着个好,瞧着吧,耗子拉木锨,
大头在后头哪……”
①推地,就是退佃。
“王家去年存两千多石粮,现在都完了,王大阎王昨天跳火坑,大伙强死八活
地拉出来,浑身都烤焦了,我刚才才听说的……”
“唉。逼人逼在刀刃上,反正也没路了,狗急还跳墙呢!”三十三婶似乎在说
自己,又好像是说地户。
丁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着刚写的字迹,失望地看了一眼。
今日枪炉王欠款到期,火速着人催付交来。
大管事。
慢慢地把条子团拢起来,划了一根火柴,失神地看它烧了。
一字眉又紧紧地扣在一起,匆匆地提起笔来又写。
五月份进项过小,现有急用,王家遭火,所欠能挤现即挤现,有一元算一元。
其余本利开清,仍按原利翻帖,手续扣紧。明后两笔收到即交,柜上如可通融,火
速回话!
大管事。
以后放款,应放短期,以便周转,盖九月间过挤,而春夏过滞,大大不可,大
大不可!
“灵子,这是四色礼的条子,你让大管事的去就买了,送到王家。”
灵子看了一下纸条上的字迹,心里一跳,便紧紧地握在手里说:“在芝兰斋买
罢?”
“是四色就行,废话!”
灵子又给十三婶斟一杯茶,就匆匆地去了。
丁宁心里苦苦地划算,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呀,连苍蝇臭虫也都总动员了,他微
微地将嘴唇向下一扁,便轻轻地又从口袋里掏出电报来看着。
三十三婶又试探着神色,温柔地问:“谁来的信——情书?”
“是的——”丁宁冷冷地一笑。
“那个小姐来的?赏给我们看看。”
丁宁想着先消灭这苍蝇吧,然后我再处理一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