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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的眼睛充满了干枯的泪水,迟疑地悲哀地一动也不动。
那个小姑娘看了,委委地走到老人的旁边,悄悄地抚摩着老头儿苍白的鬓发,
用着小嘴,轻轻地暖着他的耳朵,好像是说:“咱们不怕他,爹爹,咱们不怕他。”
小姑娘的眼睛,轻轻地移向丁宁的面孔,嗔怪似的瞅着他,天真似的在流露着
责备和埋怨的意思,好像在说,“你为什么这样的惊吓着他。”
丁宁抱歉地笑了一下。
老人轻轻地把两只小胳臂从颈上很爱惜地解下来,又轻轻地推开她。
小姑娘向丁宁生气似的紧一紧鼻。
丁宁的脸上浮出一层愉快的微笑。
“少爷,你不知道……唉!”老头浑身都觉着痉挛。
不,他知道,他分明知道,这里一定有着一种久久地被压抑着的痛苦在毒啮着
那老人了,像一条盘据着的大蛇似的在毒啮着那老人了。
于是他便很温婉地喃喃地说:
“唉,我就是那个丁家的,我在南边读书,方才因为病回家来养养,你要有什
么苦楚,你自管说,凡是我可以帮助你的,我一定尽情的……”丁宁热情的痴住了,
似乎要用自己真挚的心灵跳动的声音来把自己所要表现出来的意思表现给他。
当他听完了老人低低地几乎听不出来地悲惨地陈述,他的悲们便更膨胀了。
唉,可怜的一颗被粉碎了的善良的心嗅,在那大地主的魔杖下永远地零落了,
永远地枯萎了,永远地没有太阳了。
老人含着泪水的老眼,迷们地怔怔地看着那无底的河水。
“少爷,只当是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算扔在河里了……唉,别的不别的,我
死了倒不要紧,她那么大了,我白抚养了一回……”
这是什么样的罪恶呀,整千整万的人是这样地被残毁了,谁曾把它写在纸上过
呢,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想起,没有人觉得,谁曾把它大声地宣读出来呢,生命就
如同翻在地窖里的一粒谷粒,永远不再看见日光,无声无臭地烂了。
他想,真想不到北天王的余脉竟以这样的姿态来残存着,他已无力报复了;人
世的残刻的阴影已经根本灭绝了他的任何的憎恨的心报复的心,他已无力生,生命
就要在他的喘息的末梢消灭了,他对于一切强的,只有服从,他对于一切的站在他
之上的,他都要求他的矜怜,他的保护,就是一只残恶的猛虎投在他身上,他也无
反抗,因为他知道他已无力反抗,他只求它能少咬他几口,或是真的那老虎竟会在
他身上显出来一个永远没作过的奇迹似的,慈悲地放了他,他不能想,他不能反抗,
他更不能想到为什么北天王的不能推行的残虐,还要在丁四太爷的宗族里有保护地
进行着……这一切他已不能想起,他的一切的一切的没有空隙的残苦,已经把他挤
在了阒无人烟的一角,作成一个命运的杜霍巴尔了。
丁宁任着老人把一杯酒放在自己的跟前。
水水无底的眼睛注视在锅里翻花的油,心里也随着油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
“水水,来,你也喝一盅。”
“爹爹,你喝罢,我不要喝。”水水懒懒的。
“这孩子,你不看见今天爹喜欢。”
“你不看这大毒天价,人家烤得热烘烘的。”水水袅袅地闭了一下眼。
用手抱着膝盖,蹲着腿,一蹭一蹭地蹭过去。蹭到爹爹的身边,也没看谁,便
就着老人的手里,喝了一口残酒。
“来,吃口虾段,别喝干酒,喝了好滚心。”老人挑了一块红玉似的大虾段,
小心地夹起来……
水水却雁飞似的跑了。
“这孩子……”老人举在半空中的半块虾段没地方放。
“你吃,你吃……”老人把虾段放在丁宁的碗里。
“少爷,我,我是喜欢的……嘿嘿。”老人凄然地笑了。
两颗被毒害了的灵魂,为了逃出了那大地主的视野,狼狈地凄迷地来到无人的
草莽里,把命运交付给那冰凉的水里……
而我今天却又作了祖上罪恶的最高明的鉴赏者了,这该是一件何等的罪恶的事
实哟!
老人看着丁宁不自然的酒量微微地笑着。
地上棋子布的花纹,渐渐地都拉成了玉兰花瓣了,丁宁看了看材影子便自言自
语地说:“……也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能送衣服来?”
“哎呀,少爷,我给你找他去。”老人矍铄地跃起,把头沉沉地点了两下,好
像等了好久要为丁宁服务的热心,如今才好容易盼着个表现的机会似的,顾不得把
口里的鱼肉咽下去,就跄跄踉踉地跑到风门子旁边,拿起一枝疙瘩狼头,便匆匆地
向林子边走去,嘴里一叠声地说着,“我去找去,我去找去!”
“你不用去了,过会他一定顺着水找来,他知道我躺着的地方,在一棵横在水
面的大树上。”
“呵,那棵大树上呵,我更知道了。到那就拿来,你等他找来得啥时候,少爷
出来一晌午了,老爷在家也不知道多急哪!”
老人一面向前走,一面喘着气,回过头来:“水水,你侍候少爷喝酒,我去去
就来。”
“爹爹……”水水锐声地叫了一声,就跑过来,可是跑到半截又煞住了,说不
出话来,急得满脸通红。
老人不解地向她看了一眼,好像说,你等一等吧,不要怕,慈爱地点了一点头,
老人便转过身去走了。
半天半天才涨红着脸。
“爹爹,你要碰见杜鹃花,采给我一朵,要红的。”
老人回过龙钟的老眼来,颤颤地说:
“好孩子,爹爹给你采一大把,呵……哎……”
老人佝偻的背,便被柳条一针一针地编织到绿绒的幔帐里了,渐渐地模糊了,
隐入了,不见了。
丁宁痴痴地看着那一带无声的林子,痴痴地痴痴地一直看到那绿色的林子连一
片树叶都不动了,他还是看着。
丁宁转过了脸来,狠狠地看了一眼蹲在火前吃饭的背影。
即使是背影,也好像有眼睛似的,全身立刻动弹了一下。
丁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踏着大步走过来,黄色的地发出冬冬的怪响,好像地
的心在跳。
丁宁一把手攀过她的肩膀来,粗暴地问:“你不怕吗?”
她只反对似的紧一紧鼻。
丁宁轻轻地拨着火,眼睛拼命地瞅着火焰。
水水一口一口地吃饭。
丁宁从油锅,完全是出于无意地捞起了一条起金星的鱼,他也学会了粗猛似的
拿起来就想吃。
似乎知道是没煎透,水水故意地撇住嘴笑。
“好烫,好烫。”
“该,该,该!”一阵如同看见傻子偷黄鱼了似的笑。
“什么叫作该呢!”丁宁也觉好笑。
“偏说该,偏说该,一千个该,一万个该!”
一股子天真未凿的活力,鼓动起丁宁澎湃的生命,他好像自己腾地跃起来了,
是原始的草莱世纪,一个人披着豹皮,拿着长矛,正在举起矛对着深草里米黄色的
一只乳鹿……是的,他的全身已经跳起来了,可是在外形上,他还镇静地矜笑着,
还吃鱼。
“啛——咳,是腥的!”丁宁拍擦家伙把鱼丢在锅里。吃——叭拉拉,油花子
崩得四散。
丁宁慌张地跳起,扯起她的膀子就用布擦。
“烫着没有?”
“你看你——小鬼!”
“崩着了吗?”
“你看都红了——你别擦,疼!”
“见见风就好了,吹吹看。”
“越吹越疼,去罢,不用你吹。”
“揉揉呢?”
“不行,别,别,疼……”
“好喽好喽,到水边去洗洗就好喽。”丁宁最先跳起来的,拉起她的膀子就往
河边跑。“你看小鬼,把膀子都挣脱了。”丁宁拉过她来,按在河里,用手舀水。
“好吗?”
紧紧鼻。
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从丁宁心灵的深处升了起来,舀起了水,便学着山东人的
水歌唱着:“哎,又一罐——”就向膀子上边浇,又学着辘轳把的声音“花喇喇…
…”看着冰凉的水珠成串似的从她浑圆的小臂上洒下来。
“那个臂子烫了没有?”
“你看。”
“是花疤。”
“是烫的呣!”
“不是花,那你怎的没栽过花?”
“什么栽花?”
“就是种痘。”
“种豆!”
“往人身上种痘。”
“往人身上种豆,还种高粱不?”水儿吃吃地笑了。
“真的呀,你看我臂上。”
“这是什么,上树偷桃子挂的吧?”
“你家挂的那么匀,这边三个,这边三个……”
“种那个干什么呢?”
“这叫牛痘,先……”
“还有马豆呢!”
“真的,等我有工夫讲给你听,先是种在牛身上……”
“呸,先是种在猴身上吧!”
“真是没办法……你会水吗?”
“干啥不会水。”
“你教给我水。”
“喂呀,大蛤蟆似的躺在水里那半天,原来还是个……”
丁宁生气地把她推到水里去。
“你干啥,你这坏种,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润湿了——我就这一套衣裳。”—
—她挣扎着往上爬。
丁宁吃吃地笑着往下推。
急了,一把手也把丁宁拖到水里去。
丁宁从水面浮起,一跃过来,把她按在水里。
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汤,小鬼,咕碌碌,刚一松手,水儿不见了,丁宁踏着水面
找。
猛古丁地从水底窜出来,捉住他的头发,便向水里浸,一口一口地喝汤。
“你还敢不敢了。”
“好,不敢了,我的好小姐。”
“什么小姐,还浸你。”
“得,好姐姐。”
“不行。”
“好妹妹,行不行。”
刚一撒手,丁宁便两个胳臂都平行在水面上,向她打水。
没提防,水就打了一脸,水珠钻进眼里,好酸,一急,拿着胳臂也打水,水花
起得更大,都像一匹白布似的往丁宁这边打,丁宁也使劲打,底下的围裙湿了直裹
腿,对面水来得更猛,丁宁着了急,便连忙潜水,刚一进去,就出来,水面什么也
没有,又潜,拦腰什么人把他抱住,丁宁一翻身,喝了一口水,贴着水波就跑,不
想头发都到了对方的手里,这回喝汤可是准了,丁宁闭着眼睛乱捉,一下扯住她腰
间的猪蹄扣,便想拽住向上浮,带扣一吐噜,又沉下去,狠命地捉住她的裤腿,可
不是,又沉下去。
还是她,提溜头发,又把他提溜到水面上来。
“才浸两口,就经不住了,还欺负人。”
丁宁喘了两口气,慢慢地爬了爬手,看着水面无底的眼,红玉的唇,向他紧鼻。
他向她浮过去。
“你来,你来。”
贴在她身上的纽儿都半开了,两个小乳头,有一个顶起了衣服露在水面,下边
两棵雪白的小腿,像剪子似的在水底下一剪一剪地剪着。
丁宁一个大爬手就爬过来。
她浮出水面来就跑。
丁宁跳出来,撵她。
绕着草地转,丁宁也绕着草地转,跳在石上,丁宁也赶上来,捞着她的脚,她
用力一踢,就跑到了屋顶上:“小鬼,你来,呸!”
丁宁攀着从树上倒溜下来的藤萝,爬到中截,向这边树上一悠,就悠到屋顶上。
“这回你说什么?”
“别闹。”
丁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