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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走不尽的可悲的行程啊!……
大队又像水流似的向前流去了,带着酷暑,带着衰弱。
青蝇,没命地追踪,在小孩的癫痢头上,在老马的痈疮上。带着瘟疫的种子,
去折伤那些软弱的,已经病了的老人,小孩,或是不服水土的妇女。
青蝇这几天更多了。成群结队地在耳畔眼角嘤嘤,永远的不用想斥开。吃饭时,
它们落在锅巴上,睡觉时,它们落在眼角上,你眼皮一动,它们便落在鼻尖上,擦
擦它们的后腿。到晚上,便更有兴致地到马槽里和马蝇们争风,惹得马群不住地嘶
嘶,尾巴不停地摇着,肌肉无法可想地突突。青年的马夫们,勉强地从车篷底下爬
出来,打着呵欠,嘴里狠呆呆地嚼着粗话,用脚踝毫无吝惜地踢着几匹卧槽的懒驴。
于是瘟疫更加扩张了,最引人奇异的,是那丢失了三升炒米的老丑妇,在一天
晚上,大叫一声,便死去了。
那是前三天的事情。
叫街的刚从远远的村落里回来,焦老爹又喝醉了酒,提起了他的大孙子,劈头
盖脸的就是一顿打。皮鞭子红花蛇似的从他青筋咆哮的胳臂上竖起来,努出两只黑
狗眼,“你这双折腿的贼皮,你干啥偷我馍。”
老人被酒精的火焰给燃烧了的疯狗似的,把两只臂膊毫天怜惜地挥动着……
鞭梢,不知怎么的,灼着了霹雳火李四哥。李四哥一个箭步窜过去,箝住了那
干瘪老头子就摇,摇,摇,然后猛古丁地向前一搡。没提防,一个癞蛤蟆戏水,便
扑到老丑妇的水罐上。“花棱”一下,什么东西在悲哀地哭诉了一声,炒米便无告
地撒在地上。左右的饥饿的孩子,用不着谁来思索,跳了过来,见到炒米就抢,抢
到手里就吃。于是黄褐的地皮不见了,地上一团扭转的孩子,是的,这是属于人类
的一群孩子——大孩子压在小孩子身上,小孩子从地上捉起一把米,带着土往嘴里
填。小石头,刚把手往口袋里放,半路上就被另外一只手给抢撒了。一回身,口袋
又给小妞偷去了,是谁又压折了正在得意的小妞的腿……
争夺,哭喊,叫嚣,骂署,从炒米的颗粒所爆发出来的人类简单到可怕的欲求
噢,然而这欲求,竟终不因其简单而得到满足,于是孩子们意识到米是可以抢的了。
米,是没有了,地上的细土和草秆也随着光了。几个落后的孩子,只得用枯瘦
的小手在那干裂的泥土缝里,去补缀自己不可挽回的命运了。
而那一只耳朵的老丑妇也为了这不可计算的损失而疯狂了。
这样,过了三天她便死了,就是这样的,瘟疫的巨爪,就更凶残地向人猛扑了。
瘟疫到处地跟踪着,三天之内便死了五个,一身牛腱肉的小牛子也死了,这真
是大该使人感到一种死的恐怖了。
恐怖,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有在一分钟之内消逝自己生命的可能。天色一黑,
大家便都鸦雀无声昧昧地眯起了,槟榔瓢的声音没有了,大人的狂喊声没有了。丈
夫死抱着妻子温柔的肉体。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奶汁急遽地灌输到孩子的口腔里。抚
着腾腾跃动的胸口,互诉着各人的生命距离死神的魔杖到底还有多远。好容易才算
把这无极的黑暗跨过了。第二天一清早,人们便都兴奋地谈着,谁家的人死了,怎
样的死法,互相报告着,互相激动着,互相感喟着。而个人也都私幸自己的生命,
还没有跟着黑夜过去。可是接着又恐惧,刚起了这念头,是不是就敲碎了神的宽恕,
同样的命运,也许就能临到自己的头上。于是无主的心情便更加凄楚了。
有的机警一点的,在半夜里起来,便凄惶地在自己认为可以有鬼有神的地方,
悄悄地插了三根剥光了的蒿秆,对着沙,便讲:“我们都是被难的,想供养你也供
养不起,只要你平平安安地保佑我们到了关东,我们杀活猪,真的,一个大,大整
猪,不是头尾……可是你再要附着人下来……而且,你也得达时务……你要再缠人,
可真要请真灵宫……”
可是瘟疫却更因为人的低头而逞风了,而人们就更低头了。
有精力的人都消逝了精力,一切都不能拯救,年青的小伙子也索然了。
“什么东西使我们这样的呢?”
“治河的捐年年地掏啊,催捐的比要钱粮的还牙爪!”
“就是这样吗,必得是这样吗,不能改个样吗?”
治河的捐从农夫的血管里输送到治河大员的肚子里,于是治河大员的肚子肥了,
黄河的肚子也肥了——最后是水灾。
水灾驱逐他们离开家乡,走向那从来未曾一见的地方,接受了从来没接受过的
命运。
水灾,逃荒,瘟疫,死亡——一串的排演。
瘟疫插起了翅膀来追踪着,一点都不犹疑。终于他们又在一个不知名的旷场上
搭住了。把两个刚死的壮丁埋了,大家便在大旷场上团团围住,跪下拜天了。
无数的头颅俯在地上,一个霜打葫芦的头,反射着毒热的阳光,发散着令人难
过的光亮。一个小顽童把一块小石子轻妙地投到它的中心。于是它上面那片嘴唇的
翁动,就像得到了神的感应了似的,动作得更急促了,喃喃地倾诉出一些自己也不
能了解的话语。而万干的嘴唇,也同他一样地控诉着,翕动着。每个人都企图着把
自己心坎里最隐微的希望,表达给老天爷知道。
这样,这壮严的仪式,填满了这生疏的旷场。野坟里的小黄皮子压住了自己的
瘪肚子不敢出来,草也俯在地上不起来了,一切都恐惧地沉默,惟有祷告同着青蝇,
从四下里向中间去窝窝。
虔诚从心坎里向外涌着。
人们都把信任寄托给无极的天空。眼睛代替了心的礼献,敬呈在老天爷的面前。
于是他们的眼睛与天溶洽了,流泄出感激和希望的泪水。
天神骑着马,在空无的白云里。
白云一丝也不动,在凝视着人间。
人们仰望着。
白云仍然不动。
人们仰望着,用心来祈祷。
白云静静地聆着。
于是宇宙的微妙和人心的微妙混合了。
于是虔诚的心呵,都一同震颤了。
但是——
忽然在这虔诚的海里,一个不祥的泡沫出现了。泡沫突地涨大了,涨大,荡漾,
汹涌,澎湃,蛇立起来,向人猛扑……
一个人疯了。
万千的,数不清的头,都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惊疑着,恐惧着,悲恸着,无所
措手。
“先打死她罢,反正也得死。”
“用十个童男童女来祭她罢,反正也得死。”
“送祟罢,送祟罢!”
“不行呢,用五色针来扎罢。”
“用骑马布子来蒙她的头呵。”
那个神经失去了经常系统的苍白色的少妇,并没有把这些个话语听在耳里,只
是毫无表情地哭完了笑,笑完了哭,扭着人便打,见着小孩子,用牙没命地咬,说
自己的孩子趁着黑夜让别的孩子给煮着吃了……
“给我孩子呀……”
人们的神经更脆弱了,人们都失望着悲恸着,都拿了自己可以自卫的东西在旁
边痴着。心炒豆似的跳,小孩,夹在母亲的屁股后头,不敢出一点气,人们想着死
亡就在跟前了。
人们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了。
汗,成串地向下流着。
眼,布满了血丝。
怎样办呢?
苍白色的少妇喝喝咧咧地唱述,歇斯底里地狂舞——说是老丑妇附她下来,如
今她来复仇,非让他们都死净了不可。
忽然,眼前一亮,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
谁呢,三绺黑胡,黄净面子,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蝇甩,这是背葫芦的吕洞宾?
这是谁呢?谁来救我们的呢?我们的苦日子有头了。
老人走过来,端着一杯冷水,轻轻地“哺——”的一声,激在那苍白色的瘦削
的,兴奋里渗和着哀婉的,幽怨的痉挛的脸上。
火炙的神经,突然地为冷水所浸,于是紧张的弦松弛了,剩下的是一身不可形
容的疲倦,于是她像得了病似的,昏然地倒在地上了。
老人又把中指和食指掐成了箭诀,在水碗里沾湿了,向半空中去洒,眼睛怒张
地凝视空中:
“天灵灵,地灵灵,我有十万神兵,十万鬼兵,逢山山开,逢地地裂,逢水水
涸,逢树两截,一切妖魔,随时消灭,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①
①这是护身咒。
老人掐弄她的脉穴,按摩着,舒展着,使她安静。惊喜的激动的噪杂的声音,
从四面里兜来。
笼罩着人们的情绪,不是恐怖,而是喜悦,解放的救渡的喜悦,围为人更多了。
老人用蝇甩轻轻地拂开他身畔边人形的铁筒,告诉他们这样的噪杂,是等于要
这媳妇的小命。
“你们不要怕,我救你们……”颤抖的声音,感动地又镇静地说。
于是他们都安静地向后退去。庄严了肃然了。
每个沉重的心都落体了。
“为什么不早一天来救我们呢?”
“你们应该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劫数……”
“他是谁呢?”
“哎呀,我记得了,——丁家屯的丁老先生。”
“唉,丁老先生不要离开我们哪。”
“他叫了半仙哩,他是逃出来的,他家也是籽粒不收。”
“一定的,他是真灵官派来救我们的。”
“我知道他是北山沟摇串铃的。”
不同的推断和不同的矛盾,喜悦地也惊奇地用着钦敬的口吻,投向那拿着白蝇
甩的懿然的老人身上。
“死不了,你们得有这场劫数,我给圆化圆化……”
“可是治病治不了命,你是命中该然哪。”
“这是狐仙捉的你,你是恶贯满盈呵。”
“好了,好了,我给求了,求好了。”
老人半意识地自己也邪迷地顺嘴讲着。而瘟疫也似乎是因为看见了他们快走进
了科尔沁旗的无限的丰饶里,而萎缩得不敢再狂虐了。
老人成了这一群的精神的中心。
每个年青的母亲,都向老人亲亲热热地叫爹爹,把自己认为最细致的食物供献
在老人的面前。青年的头子们,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老人给保存下来的,所以便
竭力地运用自己的劳力去取得老人的安适。
老人的生活,就这样的优越起来。
到了关东,老人便把从前在山东时候的地主的模型安排在自己的身上。
等到一个少女参加到他的家来的时候,他又添了一双聪明的臂子。
一副黑油油的眸子的少女,常常幻映出无限的羞怯,来表达着她对于老人的一
种善良的尽忠。劳作是她全部的生活,她再不想别的。黑夜里,秋虫在卿卿地哭诉
的时候,什么都黑了,那菜油灯的凄凉的火花底下,她一个人悄悄地纺织。
这纤细的女人,对于那粗手粗脚的逃荒婆,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个感觉呵,她怎
么不会裹脚呢,她是小九尾狐狸变的,她怎梳方头呢,她的底襟没衩呀……但是,
对于关东的传说,种苞米的方法,那可就没有人能再赶上她了。
这样,这个拿着蝇甩的老白狐狸便伴着这条小九尾狐经营起他们的农场了。
老人的农场和他们的威信成正比地加强着,一点都不受什么波折的摧毁。可是,
最后,当着一条带着猞猁子似的小眸子的小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