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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妇人看见外祖父动了气,便又掏出一张二十多天的红契文书。
“人家小爷,也不是少思无义的,人家把你们下半辈的椅靠都给打算了,这是
王爷出的大照,没有挟带藏掖,你老经过的多,你是认识的。这是南岗子一块玉的
黑土地,二十天,嘿,好呣,二十天,二十天大亩地,后辈子的吃穿。是全家的性
命要紧,还是一个人的身子要紧?人活着才五尺光阴,半世的荣华,碰到手掌子上,
让它抹边过……二十天……而且,人不是说吗,宁姑娘,算命打卦,都是一品官太
太。你想一想,说是官太太,要在咱们村子里,不是丁府还有那一家?你放着这一
门子好亲戚不巴结,非得找个扛年作负大苦的,配咱们这一枝花!……宁姑娘是风
丝吹破了脸蛋的人儿,非得找个知疼道热的,见天像一捧火似的哄着那才行。不瞒
您说,小爷是女人堆里喂出来的,真是知疼知爱。不怕你老嫌我们年青,好说风流,
小爷要得宁姑娘过门,要不是用手捧着怕碎了,用嘴含着怕化了,算我没说……只
要宁姑娘说一声冷,来不及升火炉,小爷用嘴也得哈三口……黄大爷……放着这个
主儿你不找,碰到门上,你还架脚踢!……哈哈哈……
四个妇人越说越得意,寻思这一片话,一定打到黄大爷的心里去了,便都高声
地纵笑起来。想借着势儿,再展开一点新的契机。于是便都把嘴咧喝得像个蜜桃儿
似的,在等着老人的回话。
外祖父可也心里一震,二十天地呀,下一辈子的吃穿,不用再当驴当马了。只
当卖了宁姑娘一条身子。但是这话不好听嗅,我能贪图这点误我女儿的终身吗!可
是,唉……两个相反的利害,在他的昏眩的脑海里热烈地交战着,几乎是二十天地
遮住了他的眼。但是终于老人沉痛地对自己捶胸地骂了一句:“呵,你贪图了人家
二十天地,你卖了女儿,要是四十天地,你就该……”好像全村的人,都用磨尖了
的嘴,在向他骂了。病态的暴躁,爬满了他的全身,他像垂死的人似的大喊一声:
“给我滚出去呀,你们损阴丧德的养汉老婆,必是你家的闺女都换了黑土地了。
呵,你们是插成圈,要我的老命呵!……”
老人气促地咆哮,操起一只枕头,便向几个妇人掷去。枕头半道里落了下来,
正砸在刚剪出来的药碗上,“花喇”一声,药碗跌得粉碎。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地闯入。
“你们是那里弄的假洋钱,跑到这里来虎我。我给黄大爷治病,是当归三钱,
冰片二两的往外拿呵。我家里不出七厘散,那是真银子现钱买来的。那个方给你们
的不是加大的剂子,百里挑一的好药,你们也有良心拿假洋钱还我这个直筒子的账。
你们也说不出呵!我张拉匣子的①,从十五岁就给人家拉匣子。我要有一点儿昧心
昧己,他就男盗女娼,可是,他要……他也……”
①拉匣子的,就是药剂师,一般不能做医生。
旁的人听了怕他说过了分,便过来堵住他的嘴。说黄大爷还不知道那钱是谁家
顶给他的呢!……
四个说亲的,一看已经露了机关,便都你看我,我看你的觑了一眼,偷偷地溜
了。
四个人道上便都互相埋怨。
“都是你男的那个王八蛋,五百元也没见过,硬死八活给顶过去了,害得我们
露不了脸……”
“那都是你先引的头呵……”
“放你娘的屁,我才分四成呵。”
“得了,太太奶奶们,都是我眼皮浅,见着白的就变红……”
“玩手眼也别这个时候玩呀,他妈的放长线钓大鱼,如今你看他妈只有硬干了
……”
黄昏慢慢地吞没了四颗不自在的心,黑暗就更嚣张地遮去了落照里所余下的仅
有的一点光明。
晚上。
大舅醉醺醺地走来,一跨进家门便大声地嚷。
“他姓丁的,也太欺负我黄家没人了。他不想想,他那个个成器的脑瓜骨,也
想娶我的妹妹。现在街上都传遍了,说老黄家倒了血霉,受了丁府的钱,卖了姑娘。
爹,你受了他的钱,我们不能帮着担这个黑名。一名二声的卖了妹子,我还有啥脸
在鸳鹭湖出头呢。这回我非跟他妈的他丁家的小活兔子排个一边儿大不可。”
“你他妈的喝了两盅尿水子,又来气你老子,你快给我滚开。”老头儿心里虽
然欢喜自己的儿子有骨头,但是为了保持父亲的尊严,又想把这件事情完全担负在
自己的身上,所以便隐忍地申斥了他。
但是晚上嫁妆送来了,外祖父气得把东西抛到外边去。
可是第二批又送来,第三批送来……每批都用二三十个挑夫,到了便聚着不走,
嚷着要喜钱,钱给了一次,还要第二次……
母亲的脸色,陡地惨白了。
她叫过了小菊来耳语了一会,小菊出去一刻便蹬蹬地跑回来。
“四面的人都满了,都是拿着家什的,前后门都有人截着,端定枪,许进不许
出,不分男女。”
母亲惘然地把一顶男人的帽子从头上取下,恨恨地向地下一甩。把头便埋在手
里,幽幽地哭了,她的出逃的计划已经不能实现了。一会儿,她疯狂地跑到外祖父
的炕沿边。
“答应了罢,事情已经是不能挽回了,再弄就更糟了,爹爹……”母亲疯狂似
的哀求,外祖父依然像往常似的镇定,看不出一点儿表情。外面产生了很大的骚扰,
叫嚣声,械斗声,大舅的怒骂声,混成了一片。
母亲失望了,她停止了一切的恳求,她死了似的木立着。外祖父惊恐震动了一
下,旋又镇静,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父女互相注视了一眼,外祖父便凄然地说:
“宁呵,你到那里,好好地服侍他罢,一切都是命阿……”母亲颓然地倒在外
祖父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外祖父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外面传来大舅的呻吟声,老人家又悲哀地
把眼睛闭上了。
大舅在床上叫骂,说非报这个仇不可,又痛心自己雇的人太少了。但是这个已
经太晚,现在,他仍然得看着自己的妹子,在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床上,痛心地反侧
……
记忆还明晰地印在她的眼前,好像就在昨天。但是命运却已经因为这个鸿沟而
分为两截。前段是永远不能遗忘的幸福,后段是永远也不能补救的悲惨呵。于是她
只得在床上疯狂地扭转了。生丝的衣料,发出刺人的声音……
呵,她无力地把臂子一伸,一个无底的黑洞呵,一堆冰冷的枕头顶子碰在她的
手上。
拍!拍!五十多副枕头顶子,都被掷到地上了,呵,那消磨了她青春的光阴的
可恶的方形的蠢物呵。
一个小丫环看见了,便悄手悄脚地在地上捡……
嘴里半欣慰半咕哝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一个花心就配了三十六样颜色…
…前天老太太要去看了,怕扫色,还要老管事到边里去要蛇皮呢……”
忽然,扒察一声,一群更多的枕头顶子,都乒乓地打在自己的头上。连忙住了
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不解地向上望了一望蜷曲在炕上的少奶奶。轻轻地叹了一
口气,便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迅捷地捡了。
“轰隆——隆——”
似乎是远远的一声炮响。
外边小鸡子从房顶上飞下来,钻在夹空里不敢出来。黄狗们也不吠了,都挤到
伙房的炕上,打也不下来。母鸽,震慑地蹲在门里,把子雏压在自己身底,一声也
不咕噜。
边门外,是谁一点王法都不懂了,破死命地贼声拉气地喊。
一个做粗活的小丫头,失色地跑进屋来,浑身抖战着,上牙得得地打着下牙。
母亲一骨碌就从炕上爬起来。
“什么事?”
小丫头吃力地想运用痉挛的嘴唇:“黄……黄……”可是除了口吃之外,什么
意思也不能表达。
母亲奇怪地把眼睛一立,呵,当院也是乱哄哄的。她匆匆地跳下炕来,毫不踌
躇地向门边跑去。可是她一看到穿衣镜里照出来的形象,头发凌蓬着,衣袂都松解
开,她便颓然地扶在门把手上,用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焦躁的头。
小丫头,却依然吓歪了眼,木然地还在地上抖缩。
母亲把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你说呀……你是什么事呀?你说呀!”
里院里,父亲正在账房里打着算盘,和马七计算自己的胜利。
“现在人们都知道了,广号的资本,都是搁外边套进来的,咱们趁势儿再爬进
一个整,要不然俄国兵一退下来,说不定又……”
“不要紧,日俄的战争,是干拉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再松他一下子,到
节边,卡察一下子,给他个黄鹰拿嗦……”
呵,外边出了什么事,鸡飞狗叫的!
父亲倒提了马鞭,一步就抢出门去。
“啥事,你们他妈的都压不住场。”
父亲站在花墙里的台阶上一望,东梁岗子,一冒烟的白马,平推地向下边来了。
什么!
胡子!
不像呀,怎么都是一色的洋马,一律的装束呢!
“爷,快跑罢,大鼻子上来了,人,都跑净了。”
马七筛糠似的跑到父亲身边,浑身的细胞里,都膨胀着恐惧。
“给我备马。”一道怒吼,在父亲的胸膛里迸出,“马七——”
“不行噢,五爷,外国人……那外国人哪。”
“放屁,外国人多了啥啦,快。”
“爷,他们的人多,咱们的伙计年作都跑光了。”
父亲用锐利的眼向左右一扫。可不是家里的人手,都已经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愤怒立刻地燃烧起来,他捏住枪,走下台阶。
又霍地站住了,他似乎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
一转身,便向跨院走去——
“宁宁——”
“宁宁!宁宁!”
凄厉喊声,一直地冲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小丫头,抖缩地从衣柜的后面爬出来,跪在地下,颤声地回:
“爷,奶奶和黄,黄家的车,一块儿,儿,逃,淘鹿了。”
“别人呢?”
“大一点的姐姐们都跟小姐跳井了……别的……都跑。跑了……”
父亲尖刀的眼,在那蛋形的脸上,锐利地一划,便大声地说:
“你快逃——换衣服,上二十八棵树。”
父亲往外一走,正和马七撞个满怀。
“完了,马七快到大柜里,把家谱背出来,拣两匹马。”
后厅里影影绰绰地传出来一种有声无字的骂署,是三爷,还在耍他晚年的酒疯。
父亲悲凉地摇了一下头,穿过了月亮门,便闯进了大爷的厅前。刚一打开软帘,
一个带血的身体,便倒在父亲的怀前,父亲连忙震心地用手抱住……
“爹爹……”父亲悲恸地庄严地呼唤。
痉挛的眼睑,微微地揭起。当年的大爷的龙虎生风的目光,又照明在他儿子的
眼前。
“畜生,千金之子,不……”
全身一抖,父亲的每个神经,都紧张地一跳,他似乎比任何时,又都强健了。
轻轻地肃然地把大爷的躯体放平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
已经冰冷地倒在地上了。
父亲痛心地向后一望,便沉静地退出。
门口,马七焦躁地提过来马缰。
父亲一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