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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手(上)-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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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屏不知道他的三哥跟她不一样,极端珍视很少有的看棋机会,简直到了贪婪的程度。事后在脑子里一遍遍地琢磨,翻来覆去,那么用心,想不记住恐怕也难。
    心情舒畅的西屏笑起来灿烂无比,如屏第一次觉得三哥长得其实并不难看。如屏真心实意地认为三哥是因为聪明,所以原本一副苦瓜脸渐渐长开了,那皮猴相还在,只是这模样是用来对付长辈的。在小妹面前,他总是既精明又大胆。这不,发明了布制围棋后,有一天他还在阁楼上偷看了郭先生和伯屏的一盘让子棋,他把棋全部复出来,还和小妹琢磨了半天。有一步棋是白棋全局中最后一次打入,郭先生为这步棋跟伯屏讲解了很长时间,摆了许多种变化图。
    西屏只听见郭先生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这是胜负手!一步错,步步错!
    在伯屏,这些话听起来可能是老生常谈;可是在西屏,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就像钉子一样钉在脑子里,范西屏终此一生都没忘记。
    如屏不得不佩服三哥对围棋的领悟力,他们隔好多天才有机会悄悄下一次棋,可每下一次,三哥的棋力都有明显的长进。入冬的时候,三哥已经时不时可以在分先的情况下赢她的棋了。
    这以后西屏看两个哥哥下棋不再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至少如屏能看得出,她三哥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嗯出声来,必是对刚落下的一子有不同的见地。二哥每逢这时总会说:嗯什么,要拉屎到茅房去!
    三哥就会迅速地和如屏交换个眼神。如屏有时撑不住就大笑一通,为她心里藏的这点小秘密。那两个哥哥就笑着骂她发傻发癲。
    西屏很想用真正的棋盘棋子下一次棋,也很想去茶楼看别人下棋,可是一直没这个机会。
    九 
    范西屏常在炎炎夏日去江中戏水,每次都从观潮轩经过。西屏知道茶楼上天天有人下围棋,但他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他相信早晚有一天,能实现这个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为他会长大的,迟早。幸好西屏也喜欢在水里玩耍,钱塘江反倒不是他的禁区。若论凶险,棋盘上的凶险如何能跟涛涛江水相比呢。不过西屏的水性好,在水中能耍得忘了时辰早晚。也只有在水里,才没人能欺负他。
    那个倒霉的中午,烈日炎炎,正是玩水的最好由头。西屏来到水边时,两个哥哥已经先来了,周围也都是认识的小孩。仲平不知怎么和西屏较上了劲,比试谁闷在水里的时间长,伯屏作公证。比试水里功夫,西屏当然不示弱,可比了几次都是他先出水。作为失败者,他每次都要忍受仲屏用两个手指拳起来敲一个爆栗。他看着二哥狡黠的笑容,恍然大悟。下一次,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果然,二哥在入水之后,立刻跃出水面,估计他要出水的时候才再度入水,这样作弊当然永远也别想赢过他了,大哥的公证当然也是假的,两人在合伙耍他。
    他没吭声,又吃了个爆栗后,他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笑着说再来过。
    二哥咧着嘴一个劲乐,说只要你脑袋不怕疼就来。
    这次在喊着一二三两人一齐沉入水中后,西屏算计定的,一把抓住二哥的胳膊,让他怎么也浮不上去,二哥吓了一跳,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呛了几口水,但拼命挣也挣不脱西屏的手,西屏在水里可以说力大无比。到西屏浮上来时,二哥已经不能动了。大哥发现仲屏这次没先浮上水面还纳了会闷呢,看到他们在水里闹腾就明白穿帮了。现在见仲屏一动不动,吓得变了声地大喊大叫起来。众人见状都游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仲屏抬到岸边,仲屏的脸色腊白,眼也半睁半闭,有懂行的就叫赶紧来个人趴在地上垫一下,得控一下肚子里的水。西屏也是吓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直在想:二哥要死了可怎么办!听到人喊就一头趴到沙地上,让人家把二哥的身体仰放在他的背上,控了一阵子,人群一阵欢呼,果然把仲屏肚子里的水给控了出来,人也开始咳嗽,鼻子嘴巴还在往外出水。
    西屏从沙地上爬了起来,阳光晃得他晕乎乎的,还没站稳,大哥就在后脑勺上给了他几巴掌,一边打一边吼:你想要仲屏的命啊!
    西屏清醒了一点,还嘴道:他在水里闷不过我,他耍赖!你们俩合伙耍赖!
    伯屏明知理亏,这会儿却不理这个茬,只作势还要打,给边上人强拉开了。
    仲屏慢慢爬了起来,不怎么站得住,伯屏忙过来架住他;西屏也过来扶着,仲屏一把推开了他:滚远点,跟你玩还当真了。我们家就不该有你这一号的!
    伯屏喝止住仲屏的话头:仲屏你胡扯什么!
    仲屏气咻咻地还要说,伯屏连推带搡地把他弄走了。
    西屏有点转不过弯子。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
    这边哥仨还没到家,远远就见那边父亲的轿子停在了大门前。仲屏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了西屏一眼。
    十 
    范西屏已是跪在了前厅,小身体还湿渌渌的。
    仲屏被母亲拥在怀中,委屈的泪水被母亲的绢帕擦去,神态逐渐恢复如常。
    范子杰和夫人根本听不进西屏的叙述和辩解,都还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
    本来范子杰就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本来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但这几天消息乍变,说有人比他路子还粗,他谋的差事给人抢走了。为这件事,他走提督学政的门子已破费了不少,但想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准备咬咬牙再花些银两。但是,这毕竟是明晃晃的肥差,那边人家下手太狠了,简直是必欲夺之而后快。再打探时,却是同一衙门的刑名师爷施闻道捷足先登。
    范子杰刚回来就被接二连三的访客打扰,才打发走这几拨来探听事由的,心里正烦躁得不行,猛又听说二公子差点没命,他的火噌一下窜上了脑门。这会儿说话时他的下巴有点哆嗦:你,你,你这个孽种!
    西屏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失态,也是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怒容,平日里她的表情总是有分寸的慈爱,拿捏得十分得体,但拿捏的实质是显而易见的。对伯屏和仲屏她的切责却是自然发生,随之而来的安抚也是信手而至。
    恍然之间,西屏明白了一些东西。
    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范子杰格登了一下,和夫人对望了一眼。
    西屏傻了:我的父母呢?
    我们可怜你才收养了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我的父母呢?
    我们要是不管你,你早就没命了!
    我的父母呢?
    范子杰声音明显低了下来:你出生不久,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西屏一时吃不透这句话的含义。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范子杰还在述说着什么,西屏只看见他的嘴角一动一动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蓦地,西屏从地上弹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边喊一边发疯般地跑上了阁楼,震得楼梯噔噔地响,一头钻进库房里没了动静。
    范子杰有点后悔话说得太过直捷,怕西屏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出了毛病,忙嘱二姨太薛氏上去看看,薛氏是如屏的母亲,西屏平常最肯听二娘的话。过了许久二娘下楼来说,他是伤心过头了,让他在那里呆一阵子也好。
    西屏像一头小兽似的在阁楼上噔噔地走。连走了两天,没了声音,如屏不断去探,说是倒在草垫子上睡着了。这一睡,足睡了三天整。二娘哭了好几次,寻了镇上的老中医问,说没事,既睡着就不怕。这天夜里,阁楼上突然传来咿咿啊啊的歌唱声,唱了半夜嗓子劈了,又没了声音。
    第二天,如屏送去吃的喝的,全都剩了空碗空杯,但西屏还是没下楼。反复的问,只说是在那里读书。
    范子杰摇头望空喃喃道:大哥大嫂,不要怪我心狠,你们的儿子我实在管教不了,要成人让他自成人吧。
    十一 
    西屏从二娘那里听到一段关于自己生身父母的故事。
    他的父亲范子豪是范子杰的亲哥哥,在海盐做过一任县令。平生嗜围棋如命,素有棋痴的雅号。康熙四十六年因为耽溺于不相干的一盘棋失仪得罪了钦差大臣,丢了官。回镇后,越发消沉,整日泡在茶楼酒肆中跟人赌棋饮酒,不多久连家中生计也艰难起来,闹到时常要变卖他母亲周氏的饰物应付维生的地步。但他父亲竟能用变卖饰物的银子去旧书摊上淘购那些完全没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是贤慧,可也常为此和他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着外人,她是一句口风也不漏,只是为丈夫遮掩周全。很长的时间,就是范子杰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状况。再说没多久范子杰就经大哥介绍到海盐去当书办,不常在家,对大哥一家的事就更不知晓了。就在西屏的母亲十月怀胎,即将分娩的时候,范子豪那天正巧赌棋赌输了请人喝酒,又被人在酒桌上灌醉,延误了请产婆,致他的母亲难产而亡。从那以后,范子豪已不可理喻,迹近疯魔。常到酒肆茶楼掀桌摔盘,最不能见的就是别人下围棋,他好好的就会冲过去一把棋子砸得四散奔跳,弄得最后哪家茶楼都不许他进门,一来多远就有人报警,忙着把他轰走。后来有一天说是正来晚潮的时候不知他在哪里喝得大醉后失足掉在钱塘江里淹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范西屏从落地后就一直在二叔家,雇请乳娘喂养,那时候仲屏出世才不足半年,两人其实是同年龄的。
    范子杰夫妻商量,大哥是因围棋断送了前程,弄到家破人亡,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许他碰围棋,免得重蹈他父亲的覆辙,故在西屏很小的时候就限制他学围棋。
    二娘说到这里,反复叮咛道:记住了,千万不要学围棋呵!别人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西屏静默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二娘,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来?
    听你二叔说有一个箱柜是你父亲说要留给你的,也不知放在哪个库房里。等你长大成人二叔会给你的。你家的老房子还空着在,一直有人看着。
    我父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么?
    二娘笑了:怎么没见过,有点像你二叔,但比他长得好看,学问也大得多。你爷爷最喜欢你父亲,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待见你二叔,说不如你父亲读书好,又不如他长相好,又不如他棋下得好。他们俩的棋都是你爷爷教会的,后来你父亲超过了爷爷的棋力,你二叔一直差一点,爷爷为这也不喜欢。你父亲就是脾气不如你二叔,一说话就粗声大嗓的。不过人家当过县太爷,气势不一样。要不是因为那盘围棋,没准现在他都当了杭州知府呢。他天生就是能干大事的那种人。
    谁见到父亲掉到江里了?
    二娘愣了一愣道: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谁见到的。
    他不会死的,我能找到他,西屏轻轻地说。
    二娘道:十多年了,要是活着他怎么也会回来看看你的。
    我娘葬在哪里?西屏最后问,声音干干的。
    十二 
    这是一个没有墓碑的坟茔。
    范西屏默默地拔掉了坟头上的杂草,手被划了无数道小裂口,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似毫无感觉。他跪了下来,双手伸开,把脸贴在坟土上,很想和从未谋面的母亲亲近亲近。
    他想像着母亲的容貌,她一定是很美的;他想像着母亲的声音,她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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