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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后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甚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气,在镜子里一照,果然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甚么事,没个帮手。”韦小宝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姐儿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守卫后门的亲兵喝问:“干甚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韦小宝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吆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过去坐在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没差人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妓女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年轻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像韦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甚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怜。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死给你看!”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道:“拖这小贱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进房来。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春酒放在肉里,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等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要他们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乌龟尾巴。”
韦小宝知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后就人事不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妓,从前听着只觉十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紧,心想:“今日我的干爹是两个少年公子?是甚么家伙,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目了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他过去已窥探了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觉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粉红缎衫,头上戴了一朵红花,正在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着母亲,心想:“原来妈这么老了,这门生意做不长啦,也只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不好听,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一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公子爷喝了这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搧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功夫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些从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韦小宝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甚么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里,不叫别人,单叫我妈,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你双手抱在怀里……”
突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转,一时目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看去,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郑克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
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郑克塽道:“我要去了!甚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甚么定要在这里?”郑克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也不知原来是这等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
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竟然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却不知已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的舌头,实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擞郑克塽的头颈,郑克塽将她手臂一把推开,说道:“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
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塽低声道:“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
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甚么约你到这里来会面?”
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这蒙古混蛋也来了,好极,好极,他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把他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塽道:“这几日扬州城里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露了行迹,那就不妙了。这妓院中却没公差前来罗唣。咱们住在这里,稳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说,你这么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阿珂浅浅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塽伸臂搂住她肩头,在她嘴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这么美貌,甚么吕纯阳、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小宝贝儿。”阿珂嗤的一笑,低下头去。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冲进去火伕一场,随即转念:“这小子武功比我强,阿珂又帮着他。
我一冲进去,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甚么人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闭目不看。
只听阿珂道:“哥哥,到底……”这“哥哥”两字一叫,韦小宝更是酸气满腹,心道:“他妈的好不要脸,连‘哥哥’也叫起来了。”她下面几句说话,就没听入耳中。只听郑克塽道:“他在明里,咱们在暗里。葛尔丹手下的武士着实厉害,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