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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蓉的小姐妹叫薇薇,在一家名声不太好的发廊做事,染黄的头发打理成乱草模样,左边耳朵套了五个亮闪闪的小耳环,睡眼惺忪地在前面带路,一边抱怨他们这么早就把自己吵起来,而她通常是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的。走的是条夹缝样的小巷子,路窄,两边的房子差点门脸碰门脸,垃圾堆在路中间,一位强悍的妇女从屋里冲出来,把一桶形迹可疑的水泼到路上,然而也有“滋滋”的炒菜声与香气扑面而来,还有麻将声,小孩的哭声……薇薇一直在走,一直在唠叨,跟在她后面走的时间越长,陈大贵就觉得自己藏得越深,所谓“大隐隐于市”啊。
最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这门属于一幢一楼一底的旧式木楼,这楼在左邻右舍的夹击下挤得很费劲似的,都有点倾斜了。从门里出来一个勾腰驼背的小伙子,尖着脑袋盯着他们。薇薇说:“二皮!你娃今天还老实喔,没出去死晃?”二皮就嘿嘿一笑,做了个打哈欠的动作:“哎呀,昨晚上把钱输完了,拿啥子本钱出去晃哟。”薇薇指指秋蓉他们:“这是我的结拜姐妹,那是她老公,两个人刚从老家过来,还没得地方住,你把楼上姑婆那间屋租给他们嘛。”二皮仗着和秋蓉不相识,直截了当地问:“给好多钱嘛?”薇薇“啪”的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死二皮!三百顶天了!”末了讨价还价,终于说好月租三百五十块。
楼上那间屋是二皮的老姑婆生前住的,屋里留有老年人特有的陈腐气息,家具物件黑沉沉的。陈大贵不自觉地皱皱眉,秋蓉却已经喜孜孜地收拾开了,扫地除尘,抹桌铺床,她很有兴致似的,因为这次不是为雇主干活,而是为自己,为刚刚展示在眼前的新生活。
陈大贵像被人打过一顿,软绵绵地趴在窗台上。他不像秋蓉那么容易快乐,而难以适应从昨夜到现在这十几个钟头内的变化。昨天他还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有二十一年婚史,有老婆有女儿,名下还有家小饭店,完全由老婆打理着,他是个有闲钱有闲情的大老爷,顷刻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婚姻的叛逃者,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经济上都要从零开始的中年人。若不是被余淑娟泼撒衣服的壮举给刺激了,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家出走。
“……他做了亏心事,我一没打,二没闹,可倒好,他居然敢跟我提离婚!他敢哪!”余淑娟死死捧着一个纸巾盒,像杜十娘捧着百宝箱,伤心地对着它诉说,对着它号哭,不停地从盒子里面抽出面巾纸擦眼泪鼻涕。
女儿陈雅雯坐在靠墙的地板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老不要脸的跟小不要脸的跑啦!呜呜……他以为他才十七八岁啊,还离家出走!呸!”
雅雯感觉到难以名状的烦闷,像初夏时期突如其来的溽热,憋得人心慌。她用双手抱住腿,头也不抬地问:“你真的就没有吵?没有闹?没有冲上去打人?”她脑海里浮现出三个胖男胖女打架的场面,有如重量级拳王争霸赛。
余淑娟的哭声收住一点,委屈地点点头:“就是没有么。”
雅雯心里说:这可不像你啊。
她妈妈像是听到了,辩解道:“我只想警告一下他们,叫他们晓得,我不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又放低了声音,“我又没想和你爸离婚。”
雅雯敏感地想到了家里开的饭店。“贵人来酒家”。好名字。招牌菜是“淑女四喜”。小有名气。怎么说也是两口子早年共同创下的基业,就算现在只是老婆一人在管理,好歹也是夫妻共同财产。依着余淑娟的脾气,要把这酒家分一半出来,倒不如拿刀把她脖子抹了。
“放心,他那个胆子,走不远的,再说他离了你,哪有钱啊?不出一星期就得回来。”雅雯很肯定。她所担心的是,回来以后又怎么办?
雅雯是请了假赶回来的,只呆了半天就得回学校了。在对她妈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她走出了家门。在楼下,她蓦然看见对面一幢平房的房顶上,办展览一般躺着几件男女衣物,其中一件水红色的棉睡裙,是她妈妈淘汰下来送给保姆秋蓉的,现在这睡裙惨兮兮地卧在那儿,有家也回不去的样子,用另一种语言向雅雯申诉。
傻不傻啊?雅雯在心里怪她妈,这一招比打他骂他还狠,他那张脸,在这家还撑得下去?
转念她又想,不对啊,明明是他陈大贵犯了错,凭什么要给他面子?
陈大贵比他女儿估计的生存能力要强很多。
一周过去了。
又是一周。
然后是一个月。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就关在租来的小屋里,静静地适应着全新的逃亡生活。陈大贵不大出门,完全是逃犯的心理,怕给人认出来,再说出门也没意思,周围都是他不认识也不屑于认识的人。于是他天天在家看电视。秋蓉除了买菜、做饭,其他时候就在屋里嗑瓜子。她嗑瓜子的模样十分自得,倚在窗前,眼睛瞄着楼下的巷路,拈起一粒胖白的瓜子送到有点龅的门牙前,清脆地“吱”一下,“呸”地吐掉瓜子壳,吐到楼下的路面上。有人从楼下路过,被吐了瓜子壳在头上,只抬头不高兴地瞅瞅,也不多说什么,拍掉头上的碎屑就走了。这里的人都被欺负惯了。秋蓉却会得意,她心里涌上来的是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还有很多时候,他们把门窗紧闭,吃的喝的备好放在床头,像馋嘴的小孩一样,整天整天黏在一起。以前有余淑娟在家里,两人难得搂个腰亲个嘴的,做啥都像做贼,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任意发挥了,都觉得这是私奔的最大意义所在,都很兴奋很疯狂。
高兴的时候他们便勾划未来的蓝图。按陈大贵的规划,等哪天和余淑娟把婚离了,夫妻共同财产对半划分,那么他们就有至少五十万块钱(其实陈大贵估计应该有九十万,但他不想让秋蓉知道这么多),把这五十万拿到他熟识的一个朋友开的公司里去入股,他们以后啥都不干,每年光吃分红就够了。
远大理想鼓舞着他们的斗志,像迷魂汤一样,在新生活最初的日子里把他们灌得晕晕忽忽。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带出来的钱剩得不多了。
陈大贵有些着急了,要更长时间地对抗下去,他必须得找份工作,坐吃山空啊。但是他的工作特别地不好找。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是要找个体面的差事才行的,至少是行政管理人员级别,可他不能去高档繁华的市中区,以防碰上熟人。保险起见,只能在这附近找事做,可这里住的人大多都是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做的都是擦皮鞋啊蹬三轮啊一类的低档工作,陈大贵不愿意干。
秋蓉每天晚上都要把他们带出来的钱从头到尾数一遍,这成了她特殊的消遣方式。开始钱还厚实点,数的时间长,数得很快乐,可一天天的,钱越来越少,数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也有了莫名的慌张,于是再数一遍,又再数一遍。秋蓉还是留了点心思的,她把自己这些年当保姆挣的钱放在一边没有动,只花陈大贵的钱。还好陈大贵没有在意,他一向都是老婆打理钱财,在这方面是比较马虎的,再说他也认为应该男人拿钱出来养女人。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秋蓉把手上的几张钞票翻来覆去地捏弄半天,叹口气说:“我还是出去打点零工吧。”
陈大贵吓了一跳,忙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我把你带出来就是要你不再受苦受累的!”
秋蓉感激地一笑,随即又皱眉,看看手里的钱。陈大贵一把握住她的手,像入党宣誓一般庄严地说:
“明天我就去找工作,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干。”
这句话之后第三天——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陈大贵终于在过了九年完全靠老婆供养的寄生虫日子之后,第一次找到了一份工作,而这时他们距离一穷二白的日子只有八十三块七角钱。
他的工作是帮巷口一对卖水果的老夫妇运货。老夫妇年纪大了,装货卸货蹬三轮都吃力,便雇了陈大贵。陈大贵就要在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简单洗漱一番后赶到老夫妇那儿,骑三轮车带着老头或老太太去水果批发市场,在老头或老太太一番挑挑选选讨价还价后帮着把水果扛到三轮车上,再把水果和老人一起拉回水果摊,一样一样地卸下来,一天的工作就算完了。这样每月可以挣两百块钱。
就这两百块,他挣得特别辛苦。也许换个农民工不会觉得辛苦,可他是陈大贵,从大富大贵的日子走过来的,每一份力都出得比别人沉重,比别人复杂。有一天早上下雨,雨倒不大,但天气凉浸浸的,格外催人入睡,陈大贵在床上翻了几个身都不想起来,差不多是秋蓉把他踢下床的。陈大贵没雨披,打着伞到了老夫妇那儿,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着他上路。陈大贵小心地跟他们借雨披,老头特不高兴地说:“咋自个儿不预备呢?”在屋里搜罗片刻,扔给陈大贵一个装水果的大塑料袋。那天陈大贵就是头上套着这个大塑料袋去拉的货。雨从塑料袋上滑下来,正好灌进他衣领里,贴着皮肉的冷,很具体的冷。那天头上套着塑料袋的陈大贵心情坏透了,他一边蹬着车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明天再来我就是猪头,明天再来我就是猪头……
但是到了明天他还是当了猪头。好歹是份工作。
月底的时候,二皮来收房租,陈大贵他们才发现这个月居然忘了这一项重要支出。把钱拿出来数数,虽然挣了两百,但吃喝拉撒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秋蓉赖皮地将一把零钱摊在手上,送到二皮面前说:“看嘛,就剩这些了。”
二皮就有些恼了,说:“莫以为我二皮是脓包,给老子来这手!老子跟你们说,早就有人在议论,说你们两个是杀人嫌疑犯,连门都不敢出,只有我二皮讲义气收留你们,哪天惹毛了老子把你们押到公安局,也挣个几万举报费!懂不懂?下周把钱交齐!”
说完,二皮在那把零钱里挑了张面额最大的贰拾元,忿忿地出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秋蓉好半天才说:
“听到没有,把老子们当杀人犯了!”
雅雯从放暑假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漫长的搜寻工作。
余淑娟先前跟别人解释说,陈大贵到东北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去了,后来时间长一点,就说他在那边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了。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余淑娟会永不停止地给他编派各种借口,让他在虚无中维持着一个家庭的颜面。几个月以来,她每天走在街上都会下意识地东张西望,总希望在某个时候能一眼看到那个让她气得胸口发痛的男人,但真正的搜寻行动她却不能参加,以防被人看出破绽。
只有雅雯出马。雅雯早想好了,如果她在满大街地闲逛、打听时碰到熟人,就说自己在搞一项社会调查。大学生嘛,谁会怀疑呢?
但是找一个人就像在一堆蚂蚁里找出某一只蚂蚁一样,简直就无从下手。雅雯唯一的线索来源于陈大贵给她打过的三个电话。三次都是晚上休息时打到她大学宿舍里的。陈大贵很喜欢这个女儿,舍不得她,每次都会跟她说,我和你妈妈的事你莫管,我们自己解决,你也成年了,马上毕业工作了,不存在跟哪个生活的问题,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他没打雅雯的手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