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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比赛。他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一条消息的。他想问的念头浮起的时候,儿子的身子动了,站起来,把碗端到水龙头上洗。周方秋耳中是一片水流声,把他想问的话冲走了。儿子过去在家总是把碗一推说,我吃饱了,现在知道把自己的碗洗了,这自然是学校里养成的习惯。
晚饭后,周方秋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看每天的新闻也是他的一种习惯。儿子在房间里打电话。儿子在厅里的话,总会拿着遥控器,不住地换台,电视屏幕一闪一闪的。儿子在电话中突然笑起来。儿子的笑是干干的,这笑声熟悉而陌生,他弄不清像哪一个熟人,也许只是儿子所有的。眼前的新闻节目也仿佛熟悉而陌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过了。
儿子对电话说的有一句外语,是周方秋懂得的,那是I love you。这句洋话从儿子嘴里说出来,给周方秋的感觉是惊奇而不适应,同时他感觉到儿子说这句话时的平静,仿佛在说着一句习惯的经常流动在口中的话。儿子放了话筒,出房间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周方秋就将游戏机放在茶几上,插上一盘新卡。这卡是他前两天买的,一直没有试一下。周方秋接了线插完卡,回头去看儿子。儿子起身走近来,抚着沙发背,但没有坐下来,他的个子显得细长。
游戏机是儿子最喜欢玩的,而妻子则是防着他玩,一旦看到,便会说个不休。儿子在被防被责怪当中,尝着一种偷来般的乐趣。周方秋以前和儿子一起尝着这种乐趣。
儿子说:“你给我一点钱。”
“你要……多少?”
“三百吧。”儿子说,并不多作解释。妻子在家的时候,儿子都向她要钱,并告诉她要用做什么。向周方秋要钱,就省了这一说。周方秋看了看儿子,去抽屉里拿了钱。把钱放到儿子手上的时候,他又有一种浮着的感觉。开口要三百元钱显得很平常的儿子,自然是不需要游戏机了。他想儿子拿了钱也许会出去,儿子是到交异性朋友的年龄了。然而,儿子却回到了房间,并把门关上了。周方秋看着关上的门神思有点恍惚,儿子那细长微佝的背影形象,越发让他有着一点熟悉的陌生感。
周方秋转过头来对着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他看熟的游戏菜单,他是下意识地开了游戏机,屏幕上跳闪着一架飞机,从飞机上跳下来一个背枪的小人形,随着音乐的变换,周方秋对着按钮,意识集中起来,他知道针对这个小人形,马上会有上面或者下面飞出的子弹,他控制的这个小人形只有三条命,却要面对无数的险要的关隘。周方秋双手并用,飞快地按着按钮,按得那么有力,如抽搐般地。这个小人形在一个关隘前倒了下去,虚出了一个人影,人影变实了,还是原来那般模样,却已是第二条命了。等着到来的是不停地死,不停地从头轮回。
到底冲进了第二关,小人形的三条命似乎永远无法进入那喷着火的怪龙头的关隘。周方秋不停地按着,他的内心中生出了一种疲惫感,然而,他还是冲着关,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他的念头都在一种偶尔的期望中,想要看到新的生命之关。关会越来越难,周方秋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定型的编码,一切都是规定了的。但他此时的念头都凝定了,视觉听觉都在一条直线上,一个平面上,一种色彩上。他恍惚听到开门的声息,感觉到是妻子回来了。这一分神,小人形便一连死了三次。他又重头听着启关音乐。儿子和妻子的对话声传来,恍如隔世。
“……又打游戏机么?……”
“都是低级的,电脑上的游戏玩过了,就没兴趣玩小儿科的了。”
“比孩子还孩子。”
妻子的声音是习惯的,不管是洗脸倒水,都带着那种声息,周方秋生出一点厌倦的抗拒。小人形冲到关口上了,他要集中全部精神来应付,他不再去听妻子声音,他觉得有了一点痛快的厮杀感。
“该睡啦。”
妻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她推开了门,身子却已转回去。周方秋抬一下头,他看到了她半个侧影,她的声音还在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半夜了还不睡。”周方秋应了一声,依然低下头对着屏幕。他心里一个念头浮过来:我做我的,你做你的。于是,那个小人形又倒下了。对着重头起的音乐,他很想停下手,但他只是在游戏的菜单上随便换了一个节目,接着又换了一个,就这么换了十来个,他进入了一个新的屏幕色彩。那个小猫形歪着身子丢下一个炸弹来,爆破身前的一片墙。许多的狗形、猪形、人形都在被炸之中。周方秋选择了一路炸下去,一直到小猫形被自己的炸弹炸倒了。接着开始了新的一个小猫形的行动。周方秋不停地丢着炸弹,让小猫形的力量不断地增长,所有的功能都在增长着,渐渐近乎是无坚不摧了。周方秋看着炸完了的一堆废墟,在小猫形得意的形象中,他也感到了一点得意。心中忽地浮过了一点念头:这有什么意思呢?周方秋不去继续这个念头。生活中又有多少可以得意的时候?他按动按钮,新的没有功能的小猫形又从头迎着第一关。具有过特大功能以后,再来运用单纯的力量,周方秋实在觉得无趣,小猫形便被猪形轻易地撞死了。他听着重头开始的音乐,墙上的时钟两针叠在十二上。他有点漠然地看着钟,他不想站起来,他听着钟针无声的流动,许多的感触简单地浮着:生又如何活又如何?我该停下来了,我该停了。窗帘挂着一片暗色,厅里一切静极了,但他还是感觉着一种流动声。于是,他重按了开始键,一个新的画面展开着,许多的鬼怪都在跳闪着,飞舞着,蹦出一串串的形象。他再打下去。他已经觉得十分无趣了,他只是顺着习惯打下去。
周方秋坐到桌前,桌上歪斜地堆着许多的书和写着字的材料,几张剪裁过的报纸。周方秋把茶杯放在乱乱的纸上,一个湿茶杯印洇在了纸上。周方秋看着许多铅色的字在纸上变得模糊,觉得纸和字都模糊成一片。他把要整理的材料放到最上面,朝那份材料看了一会。字都在他的视觉中,又一点意义都没有。他睁了睁眼,让感觉凝一凝,看清了上次整理出的文字。那天写完时似乎还有一点得意的心情,而现在活的字仿佛死去了,一时许多烦恼的感觉,无意识地流动着。
周方秋做这文字的研究工作,已经许多年了,这种很有文人气息的工作,曾经很有社会影响力,有着荣耀的头衔。像是一下子就变了,成了一种梦的色彩。现在再来透视这一件事,虽然还称是研究,但与时代脱节了,显着的是沉闷与无意义。周方秋不知原来是荒诞,还是现在是变调。他依然坐在书桌前做这件事,心中有着一种流逝感。只是顺着了习惯,像要从内心中沉寂下去。不管这份工作有没有用,是不是能长久,他把整理出来的材料交到所属的机关去,还能领取一份并不低的薪金,这也形成了习惯。那些文字在他的手下,感觉只有一瞬间的生命,马上就变成了一片死寂。
周方秋弄不清,自己的人生关隘如何流到一片无色彩之处,而他只有沉下去,不去思考,才会获得盘弄那些文字的快感。这些旧时社会的记载,应该反映着当时生命的变化,是历史之河浮起来的飘浮物,他内心中感到一种苍凉,他何尝不是在作历史飘浮物的记载呢?
在周方秋开始做这文字的工作时,社会上处处带着政治的色彩,许多的标语,贴在墙上;许多的红旗,举在街上。周方秋那时生活在一个小县的一间低矮的阁楼上,他觉得铺下纸来作一点文字研究,是一种超越,让流动的生命留在了文字上,那些文字记载的历史,也对应着浓重的社会政治的气息。眼下,社会的政治潮退却了,处处显着商品经济的色彩,不管与政治相应与否的历史回顾,都没有人关注了。他有时会觉得,他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苍白,都只是飘浮物的状态。只有生意合同中的文字,才有着实实在在的作用。大众的热情都集中在金钱上,而金钱从他们面前浮过,多数流入特权阶层人的口袋里。周方秋想到妻子的热情,她的工作与商业连着,有许多应酬的饭局,有不少的礼品和许多莫名其妙的好处。她的脸上带着红红的酒的色彩,嘴里吐着海鲜的咸腥。儿子也给她送进了培训将来为外国人服务的学校。
周方秋坐在桌前,许多的念头在流动。周方秋有时觉得头很重,头盖上像凝着了一团浮物,恍恍惚惚地,那飘浮感,无数次潜入心中。文字就像虫一样,在时间的流动中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残剩下一个没生气的尸髅。
响起了一片电话铃声,周方秋朝电话看了一会,随后拿起话筒。里面传来妻子的声音。妻子的声音在电话筒里有着熟悉的陌生感,带着一点轻媚,婉婉转转的。
“有一个人,你不会忘了她的。是冬云,你不会想不起来她是谁吧……”妻子的口吻中带着了一点轻笑,周方秋感觉有点蓦然。妻子提到这个姓名,语气中带着难得的女人色彩。“她得病了,绝症,癌,好像在肝上,就听说这种病发展很快的,一旦发现就爬不起来了,前些日子看到她还好好的呢……”
周方秋有点漠然地听着,后来念头才落下:冬云生病了,癌,要死了。周方秋想妻子怎么会听说的?她又怎么会来告诉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和妻子说过冬云的名字的?
周方秋神思定下来,纸上多了几行字,不知他什么时候写上去的。他没办法再写了,一点念头使劲地浮上来:冬云是癌,他应该去看一看她,她会住在哪个医院?谁知道她会住在哪个医院呢?他对桌上的纸看着,桌上方的窗帘印着一片看惯了的竹叶花纹,窗缝流进来的风,使窗帘边微微地晃动着。窗帘边的墙上,有着一个半凹的深痕,看上去如月牙,看久了就像一个旋转的太极图。旁边是一点水迹,有时候会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像,只是嘴有点儿歪,带着笑意。旁边有一片污痕,那污痕虚掉了边缘,便如一个印象派的人像画,拖着长长的身子,飞翔起来。有时看又如一只大蝎子。已不知这一个个痕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周方秋死死地盯着这些印痕,慢慢地,他记起来,那个半凹之痕是搬家时床腿撞上的。当时,妻子还咕哝了好几次,有多少年了?十年,他记不清十年是怎么过去的了,奇怪的是十年流动的痕迹变得很淡很淡。他偶尔会觉得他一出生就坐在这里,他的存在便只是坐着的这一瞬间。生存的多少时间都那么虚浮,没有什么实在的,如那片痕迹,要使劲才能记起来。恍惚时有些事和梦中发生的事混着,近前的梦又和以往的旧梦连着。
周方秋走进医院的院子,他前面走着一个穿条子病服的身子粗粗的女人。他心中有着一种腻厌的感觉。他很不喜欢到医院来,他也有一段时间没进医院了。上次他到医院是什么时间呢,记不清了。那次是割治大腿根部的一个小核。他一直没有明白是什么原因而起的小核,靠在乌乌的生殖器根部的软组织上。往往在他身体不舒服时便感觉到,也许还是它引起了身体不舒服。他摸着那个小核,圆圆的隐隐的,不似疼痛又近似疼痛的感觉。每当他说起这一个小核的时候,妻子总会说: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