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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倍觉亲切。
不妨重读一下《日暮》。这部作品的中心内容是中野积累多年的一个男人内心世界,中
野写这篇作品时已经是五十八岁了。“‘不是什么日暮而道远。是道近了然而也日暮了。暮
色越来越浓……’/‘说到道,这道又是什么呢?无非是该作的事吧。既然这样,何必分远
近……’/‘道就在近处’这话我脑子里也有,可是连近的我也没有作。大概‘道远’的道
和‘道在近处’的道是不同的。连非常之近的道我也没有作到。”
他在这之前不久,遇到一个面色苍白的三十二、三岁的男人,大衣的前胸处揣着一个沉
沉入睡的女婴,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向他打听去一个远地方该怎么走。他告诉那人之后站在那
里一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心潮起伏。“那男人向我轻轻地点头道谢,然后飘飘然地走
了。他揣在胸前的女婴大概只有两岁或者两岁半,他整个身躯仿佛像个影子轻飘飘地走去。
看来他身无分文,即使早饭已经吃过,那以后肯定什么都没有吃。那孩子似乎也是空着肚
子,有气无力地沉沉地睡着。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吧……”
于是我就像往常惯例那样,把那男人的事搁置起来出了家门。“像往常惯例那样,这实
在是要命的毛病”,自己虽然这么想过,但毕竟毫无办法。那男人的脸色足够地显示战争与
战争刚刚结束时的营养失调。他已经没话了,实际上是此人本来就不爱说话还是有别的原
因,反正当时他就是这副模样。他说要去荻洼,可是他从哪里来的呢?看不出他那孩子是当
囮子用来骗人的……文化水平低,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
不断出现的低谷时期……总而言之,一个接一个,仿佛摩肩接踵似地跑去,我就是这副模
样,眼下该怎么办呢?论年纪不老不小,只好匆匆忙忙龌龌龊龊地往前奔吧。这么匆匆忙忙
龌龌龊龊,能说道近了么?能说是在道上么?是在道上呢,还是离开了道?连我本人也模模
糊糊看不清了。
这位顾虑重重的汉子出了家门之后,打算思考与他处境相同者各种各样的问题,遇上了
也许是同样只顾外表不看实际而不得不奔波忙碌的旧朋友,于是站着说了几句话又匆匆道别
了。
我从涩谷上车到新宿下的。/嗓子干得刷拉刷拉的,我想找个喝水的地方。/原来眼前
就有,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这时,我看见一位姑娘比我快了一步朝那边走去。是个女学
生吧,也许是一位上班的姑娘。她穿着外套,一双黑皮鞋,大步走去。偏巧一个男人在那里
正喝水,水在不停地向上喷,那姑娘便不再等候上对面去了。/那姑娘来到那塔形的水盘式
饮水处停下来,弯下腰,用右手拧了一水龙头开关,使它弯过来,然后才嘴就着那开关喝
水。/我有些幸福感,因为那姑娘太爱干净了……/她喝完了以后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
边便又匆匆跑开了……
这个我有些幸福感就是“某种乐趣”的感受,这里先说这么多,接下去谈短篇小说《某
种乐趣》。“芝麻大的事尽管颇有意义,但是把它大吹一通也不好。因为那只不过是稍微有
趣而已”,这就是本篇的意义所在。
这个短篇完成之前,人物还是可称之为昨天今天的中野本人,参加一个欢迎来自中国的
文化代表团,席上的谈话中有“卿”这个字,翻译是优秀的,本该马上就能说出它是公卿的
“卿”,但毕竟是青年人,看得出知识不足。随后又出席欢迎来自中国的鲁迅夫人许广平、
剧作家曹禺的会,也出现了与前一个会十分相似的传达语义受阻的情况。
白发的许广平半是注视着日本主人那一边,上身略微前倾和曹禺耳语了一两句话,许广
平那上了年纪的脸上微红,曹禺笑着点了点头。那风采显得很美。
原来曹禺那时年轻,所谈的事不知道,他没有读过,然而许广平知道。大概她读过那方
面的书,很年轻的时候就读过,很年轻的时候读过而且记住了。她说:“喂,是园朝啊。”
还说:“……也就是石川五右卫门。”她并没有觉得不该插话,只是略显羞涩……
看那气氛,和那些话一样有趣。高等奢侈一般的有趣,“什么公卿的卿啦,可说起来卿
是什么?公卿又是什么?对这些词毫无所知的青年人当然无从理解……”想到这些我觉得很
有趣。
随后是日本文化人同苏联作家的会,久居日本的女画家布布诺娃插话给翻不过来的翻译
土方帮忙,而且自己颇有些难为情。“‘喂,是指那个事……”/我知道她指出的不会错,
但是,她跟土方说话时用的是日语还是俄语,我就听不出来了。因为连坐在她旁边的人都听
不清楚的低声交谈,也许是她原本就是只要让土方听明白就行。上年纪人羞涩的表情是很敏
锐的。许广平面孔有些微红,羞涩的表情十分明显,相比之下,布布诺娃脸色虽然未变,但
内心似乎有些羞怯。/土方继续翻下去,似乎他从布布诺娃那里得到启示继续翻下去
的。……不料布布诺娃又说了一声:‘喂,是指那回事!……”她本来是极力压低声调,但
话一出口就变了,为此而感到羞涩的表情,我觉得实在有趣。”
后来布布诺娃回她的祖国去了,她从自己坐的那艘船的船名想起一个男人。她去中国旅
行时,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同一位苏联青年谈过话,因为那青年和列宁全集上也曾出现
过的一位革命家同名,然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布布诺娃发觉之后仔细一看才知
道,那船是为纪念那位革命家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苏联青年向他父亲说有个日本人问过
他的名字的事,“你说什么?……“你说你不知道巴布什金?你连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巴
布什金这位彼得堡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工人革命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以想象那位父亲
大声回应的模样。
话虽如此,让新人们查问新人们不知道的旧事,效果一定错不了。效果好的事,效果差
的事莫不如此。白发而略胖的许广平以羞涩泛红的面色同曹禺耳语,白发略瘦的布布诺娃很
不好意思地给土方的启示。事情本身并没什么,但那神态却让我很感兴趣。称之为兴趣是否
合适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兴趣的。
他之所以预先写了同第一个短篇结尾的有些幸福感、“某种乐趣”相对立、也就是同它
正好相反的东西,是因为这个社会依然照旧制造如此软弱的人,而且是把大人孩子组合在一
起。不停地生产文化水平低、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不断
出现的低谷,不是什么别的,就是我们的现代社会。
结果被推到这样的两难境地:自己正是为了改造这样的社会才劳动,但是也不能边把这
些表现一个一个摆在脑子里并且深深地挖掘下去边干工作。而且这样思考生活意义也会妨碍
“某些乐趣”。也许可以这样说,正因为这种思考强烈,这个男人才渴望“某种乐趣”。结
果是,这么匆匆忙龌龌龊龊,能说道近了么?能说是在道上么?是在道上呢,还是离开了
道?连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心里干渴的他,嗓子干得刷拉刷拉而去了饮水处,看到一位年轻姑娘嘴对嘴地俯就着水
龙头喝水,看到她那副姿态,本人感到“某种乐趣”。这个美好的短篇和中野另一部以构成
中野人类观核心的价值,通过“某种乐趣”这面镜子看得清清楚楚的短篇,在中野逝世之后
不久举行的集会上,重新读了这两部作品,使人想起,他对于妨碍“某种乐趣”的人们那些
事情,以这两个短篇组成了揭发他们的论点。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怎样抗拒反对“某种乐趣”的事物,而且面对绝对优势的对手是如何
给予艰巨抵抗的,只要看一看他的简单年谱就一目了然。
明治35年即1902年,中野生于福井县一个自作农兼小地主之家,1926年东京
大学新人会派他到共同印刷厂领导罢工。这完全是和“某种乐趣”相反一方的社会势力作斗
争的工作。3年之后,他成了第一届众议院普选的候补议员,为前往支援工农党的大山郁
夫,于高松遭到逮捕。这一年,他出席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研讨会时被逮捕。他同反对
“某种乐趣”的势力的斗争,早在昭和年代①尚未开始和刚刚开始的初期,就投身于反抗强
权的斗争了。昭和5年即1930年,他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嫌疑罪遭逮捕,被保释的第二年
参加日本共产党,次年移送丰多摩监狱,判两年监禁。直到战败投降为止,他一直忍受着
“保护观察处分”①的折磨,官宪也禁止他写作,战败的消息是他43岁那年再次应征入伍
成为一介士兵时听到的。
①1926—1990年——译注。
①对犯人不起诉处分者或缓期执行者,实行假释,但由“特定的人”观察指导,以期其
自新。实际上就是监视其行动——译注。
昭和22年,中野由共产常推荐为参议院议员候选人,结果当选。翌年福井大地震,他
前往调查和救援,在美军占领的情况下,尽管他身为议员,却被当地的美国占领军逮捕而押
送回东京。和反对“某种乐趣”者一直战斗不息的中野,昭和39年却被日本共产党开除党
籍。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对手从国家权力到先锋政党的官僚主义,可以说多种多
样。被开除党籍的3年之前,正在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斗争中的中野的思想,可以理解为
如实地反映于前述两个短篇里了。“某种乐趣”似乎能解除“我”的极度干渴一般。我有些
幸福感。那姑娘太爱干净了……
/她喝完了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边便又匆匆跑开了……
怀念中野重治的一生并重读他的作品,为了在纪念他逝世五周年的会上讲话作准备,这
次不打算谈妨碍“某种乐趣”的事物,主要内容是使中野内心涌起微笑并给他以鼓励的“某
种乐趣”的本身。
“某种乐趣”这朴素而单纯的说法,表现了历经复杂多变的生活磨难终于达到理性世界
的中野其人。而且,传达给我们的是真实,同时也让我们受到“某种乐趣”的感染。从朴素
的单纯之中,可以看出中野描写人的文学总体的巨大和确实。这次我想谈的就是从这“某种
乐趣”中看到的对世界的把握,对人的把握,才是文学的特性。
关于中野重治的生涯和工作,卓越而周到的论考相继出现。通过这些论考,自然而然地
到达深入研究中野的几多途径。然而中野重治一直和制造反对“某种乐趣”的社会斗争,他
的工作只是表现了“某种乐趣”,但是却有充分的重要意义。我想反复强调,这些地方才是
文学的有趣之处。这才是我向中野重治学习的所在。
从前边的引用文字中大概已经理解到,“某种乐趣”的另一主题是老年一代同青年一代
之间文化上的断裂,以旧的一代的生活感觉水平所知道的事情,年轻一代却了解得很差。比
如,翻译现场上语言与语言对译时的无从理解,就是具体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