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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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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婆从一扇门里走出来,后面跟着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穿着一件条纹连衣裙,外面系着白围裙,头上扎着一块三角巾,盖住了头发。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刷地红起来,迟疑不决地站住,然后皱起眉头,垂下眼睛,踏着走廊里的长地毯快步向他走来。 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本想不同他握手,但后来还是向他伸出了手,她的脸涨得越发红了。 自从上次他们谈话时她发了脾气又道了歉以后,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见到过她。 他料想她今天的心情同上次一样。 但今天她完全不同,一种新的表情在脸上出现了:拘谨,羞怯,而且聂赫留朵夫觉得她对他很反感。 他对她说的话同刚才对医生说的话一样,他告诉她他将去彼得堡,并且把装着他从巴诺伏带来的照片的信封交给她。“这是我在巴诺伏找到的很旧的一张照片,说不定您会喜欢的。 拿去吧!”

    她扬起黑眉毛,用她那双斜睨的眼睛惊奇地瞅了瞅他,仿佛在问这给她做什么。 然后默默地接过信封,把它插在围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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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姨妈我在那里看到了。”聂赫留朵夫说。“看到了。”她冷冷地说。“您在这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没什么,挺好。”她说。“辛苦吗?”

    “不,不算什么。 可我还没有过习惯。”

    “我很替您高兴。 与那边相比要好一些。”

    “‘那边’指什么地方?”她问,顿时脸上泛起了红晕。“那边就是监狱呀?”聂赫留朵夫赶快回答。“好什么呀?”她问。“我想这里的人比那边的人好些。”

    “那边好人多得很。”她说。“明肖夫母子的事我奔走过了,但愿他们能得到释放。”

    聂赫留朵夫说。“但愿上帝保佑,那老太婆人真好。”她说,再次表示她对那个老太婆的看法,接着微微一笑。“我今天就去彼得堡。您的案子很快就会受理。我希望能撤销原判。”

    “撤销也好,不撤销也好,如今对我都一样。”她说。“为什么说都一样?”

    “不为什么。”她说,并用询问的眼光瞅了一下他的脸。聂赫留朵夫把她这句话和这个眼光理解为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坚持他的决定,还是接受了她的拒绝而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您都一样。”他说。“不过对我来说,您无罪释放也好,不释放也好,倒真的都一样。 不管情况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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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我都将照我说过的话去做。“他坚决地说。她抬起头来。 那双斜睨的黑眼睛既象瞅着他的脸,又象瞅着别的地方。 她整个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采。 不过她嘴里所说的同她眼睛所说的截然不同。”您何必说这种话呢!“她说。”我说这话是要让您明白我的心意。“

    “这事您已经说得够多了,用不着再说了。”她好容易忍住笑说。病房里不知怎的喧闹起来。 传来孩子的哭声。“他们好象在叫我。”她不安地回头望望说。“好吧,那么再见了。”他说。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出来的手,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想把她得意的神气竭力掩饰起来,沿着走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她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

    是她要考验我,或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无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说出来,还是不愿说?她的心肠变软了,还是仍怀恨在心?“聂赫留朵夫问自己,却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里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个变化不仅使他同她联结起来,而且使他同促成这变化的上帝联结起来。 这样的联结使他欢欣鼓舞,温暖充满心间。玛丝洛娃回到放有八张童床的病房里,听从护士的吩咐开始铺床。 她铺床单的时候腰弯得太低,脚底一滑,差点儿跌倒。 脖子上扎着绷带的一个男孩,正在休息,看见她差点儿跌跤,笑起来。 玛丝洛娃也忍不住,在床边一坐,发出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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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声,几个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护士生气地对她嚷道:“笑什么?

    你以为你还在原来那种地方吗!

    快把饭拿来。“

    玛丝洛娃不作声了,拿起食具到护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当她同那个扎着绷带、被护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天白天,当房间里没有人时,玛丝洛娃几次从信封里取出照片,快速欣赏一下。 晚上下班以后,她回到同另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房间里,又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含情脉脉地一动不动仔细察看着照片上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阳台的台阶、灌木丛,以及灌木丛前面他的脸、她的脸和两位姑妈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她看着这张发黄的褪色照片,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对她那张额上鬈发飘飞的年轻美丽的脸看得出了神。 她看得这样专心致志,连那个跟她同住的助理护士走进屋子,她都没有发觉。“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了看照片,问道。“这难道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玛丝洛娃笑吟吟地瞧着同伴的脸说。“那么这是谁?就是他?这是他母亲吗?”

    “是姑妈。 你难道看不出来?”玛丝洛娃问。“怎么看得出来?一辈子也认不出来。 整个模样都变了。我看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几年,是隔了一辈子。”玛丝洛娃说完。 她的活泼样儿突然消失了。脸色变得阴郁,眉毛之间一条皱纹凹进去。“怎么样,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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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轻松。”玛丝洛娃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服苦役都比那儿强。”

    “那怎么会?”

    “就是这样。从晚上八点钟忙到早晨四点钟。天天这样。”

    “那为什么不抛下这种生活呢?”

    “抛是想抛的,可是办不到。 说这些做什么!”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拿起照片往抽屉里一扔,愤怒的眼泪好容易忍住,砰地一声带上门,跑到走廊里。 刚才她瞧着照片,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想起着她当年是多么幸福,现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将是多么幸福。 同伴的话使她想起她目前的处境,那边的生活也使她想起来了。 ——那种痛苦的生活,她当时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却不让自己去深入思量。 现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别是谢肉节的夜晚,等待那个答应替她赎身的大学生的她。 她想起那天她穿着一件酒迹斑斑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大红蝴蝶结,精疲力尽,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两时才把客人们送走。 趁跳舞间歇,她在那个瘦得皮包骨头、满脸粉刺的给小提琴伴奏的弹钢琴女人旁边坐下,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向她诉说。弹钢琴女人也诉说她处境的不幸,很想改变环境。 这当儿,克拉拉也走到她们跟前。 她们三人立刻决定抛弃这种生活。 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过去,刚要走散,忽然听见有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厅喧闹。 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钢琴师也使劲又敲着琴键,弹奏卡德里尔舞曲第一节,用的是一首欢乐的俄罗斯歌曲。一个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矮小男人,满头大汗,酒气醺天,打着饱嗝,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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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一把搂住她的腰。 到弹第二节时,他连燕尾服也脱掉。 另外一个留大胡子的胖子,也穿着燕尾服(他们刚从一个舞会上出来)

    ,搂住了克拉拉的腰。他们旋转,跳舞,叫嚷,喝酒,闹了好一阵……就这样,年复一年,一年又一年过着同样的日子。一个人怎么能不变!

    归根结蒂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对他的旧恨顿时又涌上心头。 她真想把他痛骂一顿。 她后悔今天错过机会没有对他说:她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她决不受他欺骗,不让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象从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也不让他借她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她又是责备他,又是怜惜自己。 她很想喝点酒来浇灭心头的怒火。 要是她此刻在监狱里,她就会不遵守诺言,喝起酒来。在这里要喝酒,除了找医士,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害怕医士,因为他老是纠缠她。现在她厌恶同男人来往。她在走廊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小屋子里,没有答理同伴的话,而为自己饱经沧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

    十四

    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办:向枢密院提出上诉,要求重新审查玛丝洛娃案;把费多霞的案子提交上告委员会;受薇拉之托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去要求释放舒斯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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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让一个做母亲的与关在要塞里的儿子见面。 为了这事薇拉给他写过信。 这两件事他并在一起,算作第三件。 再有就是教派信徒的案子,他们因为诵读和讲解福音书而被迫离开家人,流放高加索。 其说是答应他们,不如说是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使这个案子真相大白。自从聂赫留朵夫上次访问玛斯连尼科夫,特别是回乡一次以后,他不是随便断定,而是全身心感觉到,他开始憎恶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圈子,憎恶那个为了确保少数人享福而迫使千万人受苦并且竭力加以掩盖的圈子。 那个圈子里的人没有看到,也看不到穷人的苦难,因此也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残酷和罪恶。 聂赫留朵夫现在同那个圈子里的人交往,不能不觉得厌恶,不能不责备自己。 不过,长期的生活习惯又把他吸引到那个圈子里去,他的亲友也吸引着他。 而主要是因为要办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帮助玛丝洛娃和他愿意帮助的其他一切受难者,他不得不求助于那个圈子里的人,尽管那些人不仅无法使他尊敬,而且常常使他感到愤慨和蔑视。聂赫留朵夫来到彼得堡,在姨妈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家住下。 他的姨父做过大臣。 他一到姨妈家,就落到同他格格不入的贵族社会的核心里。 他很反感这样,但又无可奈何。 要是不住姨妈家而住旅馆,那就会把姨妈得罪。 而他知道姨妈交际广阔,对他要奔走的各种事可能极有帮助。“啊,关于你,什么事我听到啦?真是太奇怪了。”姨妈等他一到马上请他喝咖啡,这样对他说。“你简直是霍华德!

    你帮助罪犯,视察监狱,平反冤案。“

    “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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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很好。 不过,这里面好象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吧。 嗯,你倒说说!”

    聂赫留朵夫把他同玛丝洛娃的往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我记得,记得,可怜的爱伦对我说起过,当年你住在那两个老太婆家里,她们好象要你同她们的养女结婚。”察尔斯基伯爵夫人一向瞧不起聂赫留朵夫的两位姑妈。“原来就是她吗?她现在还漂亮吗?”

    这位姨妈今年六十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兴致勃勃,很健谈。 她的身材又高又胖,唇上有黑色汗毛。 聂赫留朵夫喜欢她,她生气蓬勃和快活开朗的性格使他从小就受到影响。“不,姨妈,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只想帮助她,因为第一她被冤枉判了刑,我有责任。 再说她这辈子弄到如此地步,我更是罪责难逃。我觉得我应该尽一切力量替她奔走。”

    “可我怎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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