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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走到人群跟前。 在靠近人行道的坎坷倾斜的路面上,头朝坡下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犯。 这犯人肩膀宽阔,留着棕红色大胡子,红脸膛,扁鼻子,穿着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裤。 他仰面朝天地躺着,伸开两只雀斑累累的手,手心朝下。 他睁着两只呆滞的充血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隔很长一会儿他那高大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下。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皱眉头的警察、一个叫卖的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阳伞的老太婆、一个手提空篮的男孩。“他们的身体在牢里关得虚了,虚透了,而今又把他们带到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来。”店员对走近来的聂赫留朵夫说,显然在责备什么人。“恐怕他就要死了。”打阳伞的女人哭丧着脸说。“得把他的衬衫解开。”邮差说。警察用哆嗦的粗手指笨拙地解开犯人青筋毕露的红脖子上的带子。 他显然又激动又紧张,但仍然认为必须呵斥一番群众。“你们围着干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把风挡住吗?”
“应该先请个医生来检查检查。把身体虚弱的都留下。要不然把半死不活的都拉了来。”
店员说,有意显示他通情达理,懂得规矩。警察解开犯人衬衣上的带子,挺直腰板,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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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们说,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转过脸来对着聂赫留朵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是他在聂赫留朵夫眼神里看不到同情,就又瞅了一眼押解兵。可是押解兵站在一旁,只顾瞧着自己踩歪了的靴后跟,对警察的困难处境不闻不问。“该管的人都不管。活活把人折磨死,天下有这样的规矩吗?”
“囚犯虽是囚犯,可到底也是人哪!”人群中有人说。“把他的头枕得高些,给他点水喝。”聂赫留朵夫说。“已经有人去拿水了。”警察边回答,边把手伸到犯人的胳肢窝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体拖到高一点的地方。“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
忽然传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警官穿一身白得耀眼的制服和一双亮得更加耀眼的高统皮靴,快步向人群走来。“都走开!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没有看清楚人群围着干什么,就大声吆喝道。他走到跟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囚犯,肯定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么一回事。 接着对警察说:“这是怎么搞的?”
警察报告说,有一批犯人押过,其中一个倒在地上,押解兵吩咐把他留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把他送到局里去。 叫一辆马车来。”
“扫院子的去叫了。”警察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说。店员刚说了一句天气太热,警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这事轮得到你管吗?呃?走你的路!”店员就不作声了。“得喝点水给他。”聂赫留朵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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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对聂赫留朵夫也狠狠地瞧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扫院子的端来一杯水,警官吩咐警察端给犯人喝。 警察把犯人的脑袋托起,想把水灌到他嘴里,可是犯人没有咽下去,水顺着胡子流下来,把上衣前襟和满是尘土的麻布衬衫都弄湿了。“在他脑袋上泼点水!”警官命令道。 警察脱下犯人头上薄饼般的帽子,对准他红棕色的鬈发和秃顶泼了水。犯人仿佛受惊似的把眼睛睁得更大,不过没有改变姿势。他脸上流着沾有尘土的污水,嘴里仍旧均匀地呻吟着,全身不停地颤抖。“这不是马车吗?就用这辆车好了。”警官指着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对警察说。“过来!喂,叫你过来!”
“有客人了。”马车夫眼睛没有抬起,阴沉沉地说。“这是我雇的车。”聂赫留朵夫说,“不过你们用好了。 钱我来付。”他对马车夫补了一句。“喂,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警官嚷道。“快动手!”
警察、扫院子的和押解兵把奄奄一息的犯人抬起来,送上马车,放在座位上。 可是那犯人自己坐不住,头老是往后倒,整个身子从座位上滑下来。“让他躺平!”警官命令道。“不要紧,长官,我就这样把他送去。”警察说着,稳稳当当地坐在垂死的人旁边,用有力的右胳膊插到他的胳肢窝下,搂住他的身体。押解兵托起犯人没有裹包脚布而只穿囚鞋的脚,放到驭座底下,让两条腿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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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环顾了一下,瞧见犯人那顶薄饼般的帽子掉在马路上,就把它捡起来,戴在犯人向后倒的湿淋淋的脑袋上。“走!”他命令道。马车夫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看,摇摇头,在押解兵的监督下向警察分局慢吞吞地走去。 警察跟犯人坐在一起,不断把犯人滑下去的身体拖起来。 犯人的脑袋一直前后左右晃动着。 押解兵走在马车旁边,不时把犯人的腿放好。 聂赫留朵夫跟在他们后面。
三十七
马车载着犯人,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身旁,驶进警察分局院子,在一个门口停下。院子里有几个消防队员,卷起袖子,大声说笑,正在冲洗几辆大车。马车一停下来,就有几个警察把它围住。 他们从胳肢窝下抱住没有生气的犯人身体,抬起他的脚,把他从车上抬下来。 马车被他们踩得吱嘎作响。送犯人来的警察跳下马车,甩甩发麻的胳膊,脱下帽子,画了个十字。 死人被抬进门,送到楼上。 聂赫留朵夫跟着他们上去。 他们把死人抬到一个不大的肮脏房间里,里面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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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床。 两张床上坐着两个穿睡衣的病人:一个歪着嘴,扎着绷带在脖子上;另一个害着痨病。 另外两张床空着。 他们就把那犯人放在其中一张床上。 这时有一个矮小的人,身上只穿衬衣裤和袜子,双目闪亮,不停地动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到犯人跟前,对他瞧瞧,然后又瞧瞧聂赫留朵夫,放声大笑。 这是一个留在候诊室里的疯子。“他们想吓唬我。”他说。“那不行,办不到!”
警官和一个医士跟着抬死人的警察走进来。医士走到死人跟前,摸了摸犯人雀斑累累的蜡黄的手,那只手虽然还软,但已现出死灰色。 那只手被拿起来,然后又被放开,那只手就软绵绵地落在死人肚子上。“完了。”医士摇摇头说,但显然是为了照章办事,解开死人身上湿漉漉的粗布衬衫,把自己的鬈发撩到耳朵后面,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犯人蜡黄的一动不动的高胸脯上。 大家都不吱声。 医士直起腰来,又摇了摇头,用一根手指拨开一只眼皮,又拨开另一只眼皮,那两只淡蓝色眼睛已经木然不动了。“你们吓不倒我,吓不倒我。”那疯子说,不住地往医士那边吐唾沫。“怎么样?”警官问。“怎么样?”医士照样说了一遍。“送太平间。”
“您得留点儿神。 是不是真的死了?”警官问。“到这地步,错不了。”医士说着,不知为什么拉拉死人的衬衫把他的胸脯盖住。“我打发人去找马特维。 伊凡内奇,让他来瞧瞧。 彼得罗夫,你去一下!”医士说着,从死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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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把它抬到太平间去。”
警官说。“你回头到办公室来一下,签个字。”他对那个一直跟着犯人的押解兵说。“是。”押解兵回答。那几个警察抬起死人,又把他抬下楼。 聂赫留朵夫想跟他们去,可是疯子拦住了他。“您该没有参加他们的阴谋吧,那么给我一支烟抽!”他说。聂赫留朵夫掏出一盒烟,递给他。 疯子扬起眉毛,急急地讲起来,他们怎样用种种提审法折磨他。“他们全都跟我作对,用妖术折磨我,把我搞得好苦……”
“对不起,我还有事。”聂赫留朵夫说,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到院子里,想看看死人被他们抬到哪里去。那几个警察抬着死人穿过院子,刚走进地下室的门。 聂赫留朵夫想走到他们那边去,可是警官拦住了他。“您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聂赫留朵夫回答。“不干什么,那就走开。”
聂赫留朵夫服从了,向他雇的那辆马车走去。 车夫在打盹。 聂赫留朵夫把他叫醒,又坐上马车到火车站去。马车走了不到一百步,聂赫留朵夫看见迎面又来了一辆大车,由持枪的押解兵押送着。 车上也躺着一个犯人,明显已经咽气了。 那犯人仰天躺在大车上,留着黑色大胡子,剃得光光的脑袋上覆着一顶薄饼般帽子,那顶帽子已经滑到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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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 大车每颠动一下,他的脑袋就摇晃一下,撞在车板上。大车的车夫穿着大皮靴,在大车旁边走着赶车。 一个警察在后面跟着。 聂赫留朵夫拍拍他的车夫的肩膀。“看他们弄的!”车夫勒住马说。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跟着那辆大车走去,又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走进警察分局的院子。 这时候,院子里的消防队员已把车子洗好了,走开了。只剩下又高又瘦的消防队长。他戴着镶蓝帽圈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严厉地瞧着一匹由消防队员牵来的颈部膘很厚的浅黄色公马。 公马的一条前腿有点瘸,消防队长生气地对站在旁边的兽医说着话。警官也站在这里。 他看见又拉来一个死人,就走到大车旁边。“从哪儿拉来的?”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问。“从老戈尔巴朵夫街运来的。”警察回答。“是犯人吗?”消防队长问。“是,长官。”
“今天是第二个了。”警官说。“哼,真不象话!天气也实在太热了。”消防队长说,接着转身对那个牵着浅黄马的消防队员嚷道:“把它牵到拐角那个单马房里去!你这狗崽子我要教训教训,你把这些好马都弄残废了,它们可是比你这混蛋值钱多了。”
这个死人也象刚才那个一样,由几个警察从大车上搬下来,抬到候诊室。 聂赫留朵夫象中了催眠术似的跟着他们走去。“您有什么事?”一个警察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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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活(中)14
他没有回答,仍旧往他们送死人的地方走去。疯子坐在床铺上,拚命吸着聂赫留朵夫送给他的纸烟。“啊,您回来了!”他说着哈哈大笑。 他一看见死人,就把眉头皱起来。“又来了。”他说。“我都看腻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是吗?”他带着疑问的微笑,对聂赫留朵夫说。聂赫留朵夫瞧着现在没有被人遮住的死尸。 死尸的脸原先盖着帽子,此刻也暴露无遗。 刚才那个犯人长得很丑,可是这个犯人面貌和体型都长得非常好。 这个人体格强壮,正当盛年。 虽然他被剃了怪模怪样的阴阳头,可那饱满的天庭和那双如今毫无生气的黑眼睛却显得很美,还有那个不大的高鼻子和短短的黑色小胡子,也都生得很好看。 他的嘴唇发青,笑意在唇边挂着。 他的大胡子只盖住下半截脸,在那剃光头发的半边脑袋上露出一只结实而好看的不大的耳朵。 脸上的神情平静、严肃而善良。且不说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人在精神上原可以得到长足的发展,如今却被断送了,——单从他双手和套着脚镣的双脚的细小骨骼和匀称四肢的强壮肌肉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优秀、强壮和灵巧的人类动物。 作为一种动物来说,他在同类中也远比那匹由于受伤而惹得消防队长生气的浅黄马完美得多。 然而他却被活活折磨死了,非但没有人把他当作人来哀悼,而且也没有人把他当作被活活折磨死的会做工的动物来可怜。 他的死在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