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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亩土地、三个生意门面,可我也只长着一个脑袋,我这个脑袋也不是铁打的。可 它想好了,要想保家乡、求生存,只有跟八路军合作抗日,别无出路。我就这话。”
联防会上一片寂静。好久,又一下子热闹起来。有的说,雨顺兄莫急,我还得买一只烧鸡不 吃——“撕撕(思思)想想”哩!有的说,我看咱就不必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了,这一河浑 水,只要雨顺兄敢我就敢!有的说,雨顺兄说得有理,我看也只有这样了。有的说,急 啥哩?走着说着吧!
散会后不久,渑池县上官子平向贺爷告急,一个团的日伪军强占渑池,请贺爷找八路军协助 清剿?贺爷连夜派人到新安向儿子贺胜送信求援。韩钧司令员亲率两个团,兵分两路,星夜 驰援,一举收复渑池,生俘日伪军八百多人。上官子平见了韩钧,倒地便拜。各县武装首领 纷纷找到贺爷,要求与八路军合作。贺爷介绍他们一一与韩钧司令员见面。渑池上官子平的 自卫队、L县爱国军人李桂梧领导的抗日游击队,都主动接受了八路军的改编。
河南区党委接受了由姨父组建的L县中心县委及所属党组织,把L县抗日自卫军第 五支队列入军分区所属系列,改番号为分区特务团,随即在L、陕、渑、新、宜五县建立各 级地方政权,创建了一块方圆四百多华里、拥有三十多万人口的豫西抗日根据地。
给姨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在渑池的一个村庄里,第一次看见了属于自己的电台。电台“ 嘀嘀嘀嘀”地响着,他觉得那是悦耳动听的音乐。一天晚上传来了属于朱德总司令的音乐。 《中共L县党史大事记》特意记载,朱德总司令驰电,任命贺胜为豫西地委副书记、军分区 副政委;贺爷雨顺也以开明士绅和爱国军人的身分,被委任为豫西专署专员。龟缩在伏牛山 南麓的国民党河南省政府主席刘茂恩闻讯,立即在山旮旯里发表谈话,怒斥“贺匪雨顺”为 “通共投共”的“豫西祸首”。
贺爷没有想到,刘茂恩会为他暴跳如雷。但是他知道,在他鬓角上生出白发的时候,他皈依 了“儿子的革命”。由五支队改编而成的分区特务团,已经有了新的团长和政委。他忽地感 到轻松,也感到疲惫。这时,他收到了四纵司令员陈赓将军发来的邀请信,请他去黄河北岸 的太岳解放区参观。他对陈赓将军深怀仰慕之情,决定到那里看一看,自己还能为这个陌生 的革命做点什么事情。
贺爷就要踏上旅途。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他是向一部历史告别,家乡的一切都将不再属于 自己了。晚上,他独自上了北坡,在贺家祖坟上低头徘徊。贺家的祖先正在一个个坟包里传 递着发家兴业的好梦。他的精明强干的大哥已经留下自己创建的染坊、油坊和烟坊,过早地 来到这里安息。他的勤劳、实在的二哥正领着一群长工,也把自己变成长工,沉声不响地经 营着祖先留下的土地。然而,他要走了。他觉得头有点儿晕,一个个坟头像黑色的波涛涌动 起来。他歪趔了一下,又傲强地站稳了脚跟。不是我要动,他对坟头说,是世道要动。贺爷 绕着坟地走了一圈,当他听到村里传来了马嘶狗吠声时,才定定地站住,望着满天的星斗。 一颗流星倏地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空中划过。哦,我该走了。他对坟头说,我还会回来, 在这里给自己刨一个土坑。他缓缓地走下北坡。有一个小虫子从他眼角里拱出来,在他冰冷 坚硬的脸颊上辣辣地爬动。
贺爷上路以前,把那只白金小手枪赠给了韩钧司令员。小手枪锃亮如新,在微弱的星光下泛 出银白如霜的光晕。他说:“韩司令,这支小手枪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把它送给你,我也 就成了无产者了。”韩钧早就看上了这支小手枪,他说这是他接受过的最好的馈赠。贺爷与 韩钧司令员紧紧握手后,翻身上马,一个排的士兵骑马簇拥着他,奔向远方一块陌生而沸腾 的土地。
贺爷在太岳解放区受到了热烈欢迎。先期到达太岳根据地上了抗大分校的明表叔,多次看到 父亲戴礼帽、穿长衫、戴眼镜,彬彬有礼地出现在太岳行署、太岳军区、四纵司令部的欢迎 会上。贺爷到太岳不久,就在一个文件上看到了两项任命:他被任命为太岳行署谘议、河南 民主建国会主任,免去其豫西专署专员职务,由他的儿子贺胜接任。
贺爷没有料到,他离开豫西不久,就发生了惨绝人寰的“豫西事变”。豫西根据地实行“减 租减息”和“倒地运动”(注:把地主在灾荒年景以低价购买农民的土地还给农民 ),触犯 了刚刚收编的上官子平及其下属的利益。“民主整军”时,枪决了一个强奸民女、反对整编 的副团长,又引起他们的惊惧。上官子平暗与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茂恩接头,乘八路军三个 团的主力外出执行任务之机,于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六日晚发动叛乱,一个晚上捕杀八路军 派入七旅的八十多名旅、团、营、连干部。八旅旅长、坚持与共产党合作抗日的爱国军人李 桂梧也被其部下杀害。陕县被收编的地方武装同时叛变。率部在陕县执行任务的姨父,受到 叛军伏击,枪弹如飞蝗擦身而过,奋战得脱。八路军三个主力团迅速撤回,平息了叛乱,却 已造成了惨重的损失,韩钧司令员从延安带来的一百多名干部大部分惨遭杀害,被害战士也 有一百多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在“豫西事变”中惨遭杀害的七旅政委王舟平烈士的儿子。他是 在父亲牺牲后、母亲又被投入监狱时,让狱卒把他抱出去交给一个铁路工人养大的。他长大 后,养父母才向他讲了他的身世。我曾与他一起去渑池寻找他父亲牺牲的地方。农民指着村 边的一块麦田说:“王政委就是在这块地里叫刺刀捅死的。上官子平害怕惊动了八路,下令 不准开枪。那天死的人是叫刺刀捅死、乱棍夯死的。俺上半夜听见麦地里有人哼哼,一直哼 哼到下半夜,不知道出了啥事,谁也没敢起来。一大早,才看见这里躺着王政委,浑身是血 ,眼也没有闭上。狗日的捅了他十几刀也没把他捅死,他弹腾了一夜,麦棵压倒了一大片, 天亮才咽气。从那以后,这块地里的庄稼年年耷拉着头,庄稼棵倒是长得硬扎扎的,刮大风 也没见倒伏过!”
烈士的儿子哭了,他说:“我还不知道父亲是咋着从延安来的,老家是哪里的?当时的司令 员韩钧不在了,也不知道找谁打听去!”我说:“我替你打听一下,可以吗?”他问:“你 找谁打听?”我说:“我找贺胜。”他说:“是贺部长!你咋知道他?”我说:“他是我亲 姨父。”他连连摇头说:“你千万别找他!”我说:“为啥?”他说:“我给他写过信,很 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也说不清我父亲的历史,光是给我写检讨,就写了五张纸。事后, 他的秘书说,他写了信,就呆坐在那里暗自垂泪,接着就发作了心脏病,送到医院才抢救过 来。你千万别再问你姨父了!”他又夸奖说:“你姨父的字写得真好,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一看就知道是临过字帖的!”
直到“豫西事变”过去了大半个世纪的今天,我仍旧不敢在姨父面前提起这件沉重的往事。 他作为当时豫西地委副书记、分区副政委和专署专员,虽然在事变之前已经发现了可能发生 事变的一些迹象,而且对主要领导人多次提出过未被采纳的防范措施,党组织也没有 追究过他个人的责任,但当他提起这次事变时,曾多次潸然落泪。在他晚年为子女写的《自 述》 中仍把“豫西事变”称之为“毕生最大的痛苦”,还要在《自述》中清算自己永远清算不完 的“地主家庭出身,长期受资产阶级教育,世界观没有改造好,右倾思想严重”的老账,并 把五月二十六视为烈士的忌日,每到这一天,都会看到他心神不定地翻看日历,用悲伤的 目光久久望着故乡的云彩。
我想不明白,姨父为什么总是在“地主家庭出身,长期受资产阶级教育”上折磨自己。一位 十七岁参加革命、“虽九死而犹未悔”的“ 老 布尔什维克”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建国后参加工作的“小知识分子儿”的思想可该怎么改造 是好呢?
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国民党胡宗南部沿陇海铁路东进。党中央决定避敌锋芒,要豫西根据地 党、政、军三套人马全部撤离。姨父就把他那个“地主家庭”的全部成员,包括白发老母、 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正领着长工在地里摇耧种麦的二伯、坐在草墩上捻线陀儿的小脚二娘以及 他们的两个女儿、亦即国民党少校参谋贺石的父母和胞妹,统统集中起来,随部队北渡黄河 ,撤到了太岳根据地。贺家大院的地主与地主的子孙们无论是否出于自愿,无一例外地被姨 父“裹胁”到了马克思的麾下,贺家大院人去楼空了。姨父的二伯、二娘离开了家乡就魂不 守舍或者说是无舍可守,远涉黄河后,一望见马克思的画像就发愣,“咦,这是谁呀,看他 那胡子是咋长的,还叫人吃饭不叫?”
韩钧司令员率部撤到太岳根据地以后,“豫西事变”也成了长期折磨着他的巨大痛苦,但他 最终使自己得到了解脱。他的一位老部下告诉我,一九四八年,北平“和平解放”,韩钧调 北平工作。在党中央从西柏坡迁至北平的那天,他得到通知,毛主席、朱总司令要找他谈话 。他想起三年以前,当他离开延安去开辟豫西根据地时,毛主席、朱总司令也曾召见过他, 对他寄予厚望,让他带走了一百多名久经沙场的干部。他是立下了“军令状”的。而现在, 由他带走的大部分同志都在“豫西事变”中悲壮而窝囊地成了烈士。他感到无颜再见毛主席 和朱总司令。夜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捧着一个大茶缸借酒浇愁。深夜,屋子里一声闷 响,他已经倒在血泊中,手中握着贺爷送给他的白金小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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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战俘
姨父刚刚撤离,国民党少校营长贺石就紧接着随八十五师进驻豫西。 历史让姨父避开了一次与堂兄贺石刀兵相见的机会。我不忍心设想,他兄弟俩作为敌对营垒 里两个决不妥协的斗士假如在一场战斗中短兵相接,心中会不会颤抖,意志会不会动摇,子 弹会不会在它应该遵循的政治轨道上发出凄厉的啸叫。但是我知道,姨父曾竭尽全力要把贺 石拉到自己的营垒中来,试图让亲情跨越政治的鸿沟。
贺石带部队路过坡底,久别的家乡向他展现着一幅凄惨景象:国民党县、区政府已经没收了 贺家的全部土地;还乡团捣毁了贺家大院的所有房屋,使他的父辈和祖父辈建造的庄院变成 了一片废墟,还杀害了十二名来不及撤离的农会会员,把尸首抛入贺家井中,向井里填满了 石头,血水溢出了井口。还乡团又窜到东街砸了贺家的染坊、油坊、烟草坊,就要动手拆毁 贺家的老屋。贺石身着美式军装,大头皮鞋“砰嗵、砰嗵”地走进了门楼,冷冷地拔出了手 枪。还乡团的打手们喊叫说:“糟了,贺家还有蒋家的人哩!”跟头尥蹶儿地翻墙头跑了。
大头皮鞋又“嗵嗵”地敲击着坡底的村巷。贺石不时停下来,望着中国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