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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请来了,香表也 备齐了,赤兔马也牵来了。咱们就吹着打着,焚香跪拜,送关爷走呀!”
响器班吹奏起《将军令》的曲牌,贺爷亲手点燃了香表,绅士和村民一齐倒地跪拜,大殿里 一片哭声。贺爷亲自动手,在关爷腰上系了三根鸡蛋粗的疙瘩绳,套上了三匹枣红马。贺爷 又亲手执鞭,喊了声:“关爷,您走好啊!”吆喝着猛抽扎鞭,轰隆一声巨响,三匹枣红马 一齐打了个前栽,关爷直挺挺倒了下去,却只倒下一半,歪斜在大殿里匍匐而不倒。大家都 吓得面无人色。贺爷发现,关爷的泥塑金身原来是塑在一根水桶粗的杉木柱上,插地五尺, 杉木柱歪倒了,却还挂着关爷的泥塑金身悬空摇晃。贺爷急忙把滑车架在梁上,吊着关爷缓 挪轻放,把关爷连同杉木柱放倒在地上,又噼里啪啦放了千头火鞭,扬鞭发号,让枣红马把 关爷“请”出了大殿。
在贺爷居住的老屋里,却从此增添了一尊二尺多高的关爷塑像。每逢年节,贺爷都要焚香叩 拜,摆上一桌油炸的供饷。
关爷不记前嫌,始终在冥冥之上护佑着这个学校,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让它变成了共产 党员的藏身之地。一九三二年夏天,十七岁的姨父从省城现代中学放暑假回来,就是在这个 小学任教的表哥当了他的入党介绍人,在关爷庙里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贺爷说,我姨父秘密入党的那天夜里,关爷来梦中叫醒了他。他远远看见,一颗火红的小星 星挂在关爷庙的屋脊上又蹦又跳,还撞得飞檐上的风铃叮咚作响。贺爷的眼被红光蜇了一下 ,眼花了,心也惶惶地乱了,忙问:“关爷,这是咋了?”关爷无语。只有远村的鸡叫声若 断若续,从山谷里一丝一丝地扯出来,在他心底里缭缭绕绕。小星星在大殿的屋脊上跳了几 跳,又倏地在天上画了一条红线,如同在贺爷心中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儿,沉入远方的夜 空。有人说,这颗小星星扯出一条红线线拴住了贺爷的心。贺爷这辈子就跟着这颗小星星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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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打狗”兼论“泥水匠”之危害
那年暑假期满,姨父一回到省城现代中学,就给表哥——他的入党介绍人, 寄来了一篇向旧世界宣战的“檄文”,矛头直指一个“敬爱的小老汉”——他的父亲。
那一年,贺爷只不过四十多岁,还没有出现任何“小老汉”的迹象,身高仍旧是五尺四寸, 膀宽腰圆,声若洪钟。十七岁的姨父却痛切地感到,父亲和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都已经无可救 药地老朽了。其原因是表哥写信告诉他,他的具有正义感的父亲扶植一位名叫李紫东的开明 士绅取代一个恶霸当了区长,地方上的情况有所好转。姨父在回信中指出,不要对他们任何 人抱有丝毫幻想,不管是姓王的或是姓李的、不管是露出牙齿的或是面带微笑的、不管是老 狗或是小狗,是狗都咬人,应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进而指出,我们家那位“敬爱的小 老汉”是一个“为旧时代修补窟窿的泥水匠”。他曾采用平均田赋差役的改良主义,麻痹劳 动人民的革命斗志,瓦解了一场方兴未艾的农民暴动;他又扶植一个貌似忠厚的绅士,取代 一个臭名昭著的贪官,不仅没有改变反动政权的实质而只是使它具有了更大的欺骗性;他曾 用保护鸦片烟分得的赏银兴办义学,无疑于在关帝庙里播种精神鸦片。“教育救国”何时了 ,毒害知多少?纵观中国古今之儒家教育,除了培养恭顺的奴隶和杰出的奴才之外,还能够 对它抱有任何别的幻想吗?当然,在父亲大人始料不及地为我们提供了一块撒播革命火种、 开展革命活动的土壤这一点上,才是值得我们庆贺的啊!等等,等等。
邮局却没有把这封回信送到表哥手中,而是送给了十分关心姨父动向的李紫东亦即刚刚上任 的李区长。李紫东找到贺爷说:“雨顺兄,你果真有个好儿子啊?”贺爷听见别人夸儿子, 眉毛就一扬一扬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娃子从小聪明,只是太淘气!你难道忘了,他早先在 你家私塾里读四书、五经,袖筒里倒是藏着弹弓。麻雀在屋檐下嘁嘁喳喳,吵得人心烦。他 稳坐不动,只是眼神从书上移开,向窗外一扫,一拉弹弓,麻雀就应声落地,连翅膀也顾不 上扑棱一下。”
李紫东说:“对,对,他还用弹弓打掉我家屋脊上六个兽头哩!”
贺爷说:“我要打他的手板子,你咋还护着他哩?你说,不敢打,不敢打,你只看见他耍弹 弓,咋忘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娘娘庙的碑文就是他十二岁上写的哩,打了娃的手,王母娘 娘不依你!”“对,对!”李紫东说,“他写那‘紫气东来’,还在我堂屋挂着哩!”
“他十三岁那年,我送他去洛阳上了高小。嘿,他戴着瓜皮帽衬儿、穿着土布小棉袍,那是 他妈织的粗布,是他大伯开的染坊给他染的颜色,他穿上活脱儿一个小小的土财主,一晃一 晃地进了洋学堂。谁见了谁说,这不是从山窝里拱出来的红薯蛋蛋么?好,只两年,就是这 个红薯蛋蛋考上了省城里的中学。他假期回来,还要去关爷庙小学跟着他表哥念书,还要跟 着我耍枪弄棒,夜里黑了灯,还要拿枪瞄香头,竟成了神枪手……”
李紫东替他说:“对,对,他去南坡,两枪打死了两个红狐狸!”
“你还夸他文武双全哩!”贺爷哈哈大笑,“他出去上学这些年,个头和学问都见长了,只 是有点儿坐不住,今天要卧轨请愿,明天又要上街游行,还是个领头的。可也难怪他,老蒋 不放一枪就丢了东北,中国人谁不憋气?我还真喜欢这娃子没丢咱山里人的血性!”
“老好!”李区长急忙接过话茬儿,“大公子眼下又大有长进了!”
“你又要夸他不是?”
“咋能不夸?大公子不打狐狸了,又要打狗哩!”
“哟嘿,他打啥狗哩?”
李紫东把信交给贺爷说:“不管啥狗,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还有我这个姓李的老狗! ”
贺爷看了信,脸就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李紫东说:“敬爱的小老汉,你也别生气了。大公子还给他父亲大人留着情面哩,你还算是 个泥水匠,比狗强多了,补你的窟窿吧!”
贺爷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你等着,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姨父收到“小老汉”署名的家书一封,信中说,就算是世上所有的狗都咬人,就算是你娃子 一竿子打尽世上所有的狗,也绝对成不了武松。为了不让今日之教育为我家培养出一个奴隶 或奴才,也不要培养出一棍子打八家的“打狗英雄”,自本月开始,终止供应你一切学杂费 用,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不许你娃子再进贺家大门。贺爷修完家书,又心有不忍,署上了“ 小老汉”大名之后,又写了一个“又及”:“你娃子若能听得进‘小老汉’之言,收回‘打 狗’兼论‘泥瓦匠’之说,或可另作别论!”
这封信是姨父被士兵撂进洹河里以前收到的。他知道祖父是前清秀才,看来父亲也得到了祖 父的真传,从父亲回信上着实领教了一个团总不仅会耍枪弄棒、且可以舞文弄墨的功夫。但 他扎了一个猛子从洹河里钻出来之后,看苍茫大地,一片昏沉,忽地发现自己不仅无学可上 、且已无家可归了。“哈哈!这下子,我可就变成无产者了。”姨父爽朗大笑, 他说他那时倒是十分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变成无产者的 幸运。孟子讲过的,这是“天降大任”于无产者的可喜征兆呀!从此,他就以一个真正的 无产者的姿态变成了壮怀激烈的职业革命者。
当然,他不会知道,他必须为“打狗”兼论“泥瓦匠”的宏论付出代价。
一九三六年,中共豫西工委派姨父回家乡开展革命活动。二十一岁的职业革命家眼看到了久 别的故乡却不敢贸然回家。坡底镇就在李紫东区长治下,“敬爱的小老汉”还拿着瓦刀把着 贺家大门呢!介绍他入党的表兄已经病故,也不知道关爷庙里还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发誓“打 尽天下之狗”的英雄。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只有家乡的山路还对他一往情深,发黏的红胶泥 一看见他的脚步走过来就紧紧地吸住不放,每迈一步都要带起来一大块红泥坨坨。他掂着一 个网篮,还要不时地弯下腰,用树枝戳戳粘在鞋底上的泥坨,举步维艰,惶然四顾,如牛犊 儿拉着炮车陷入革命的低谷。
天渐渐黑下来,他钻进一个土地庙里避雨。土地爷已经在六年以前他回家度假时领着“易俗 社”的伙伴砸碎了,只剩下一只脚,使他还可以靠在土地爷的脚趾头上整理思绪。但他恍然 看见了自己当年写在庙墙上的另一篇檄文:“一座泥胎,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勤, 五官发呆,六神无主,七窍不通,八方上供,要你何益哉?”接着是“嗵”的一声。然而, 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打狗”兼论“泥水匠”的檄文,将会使他在入村以后付出怎样的代 价呢?
就是一个最彻底的共产主义战士,也会暗暗思念不属于共产主义的生身父亲。何况,他已经 知道了自己在理论和策略上的失误,心中充满了对一个“敬爱的小老汉”的思念和内疚。
一位老资格的党内同志给姨父讲过一个故事:那位“小老汉”担任L县政警大队长时,县长 曾让他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前来听候命令。他奉命而来。县长让他看了省政府主席刘峙的一份 密电,要县长火速缉拿潜逃L县高村家中的共党要犯李宗青。贺爷吃了一惊。李宗青是他上 中学时的同桌,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便寻思怎样救他。县长为了讨好刘峙,却要随队亲 往缉拿,下令立即出发。贺爷趁县长更衣的功夫,急派护兵骑上一匹快马,火速给李宗青报 信,又让马夫牵来一匹没有驯好的烈马。县长上了马鞍,那匹马又是尥蹶子、又是打立棱, 连颠了几下,把县长摔了个“仰八叉”。县长恼羞成怒,一骨碌爬起来,就跟这匹烈马较劲 儿,令马夫抽鞭驯马。马夫在县衙前甩起了扎鞭,烈马不服管教,在县长面前又踢又跳,仰 天长嘶。贺爷觉得时间折腾得差不多了,就骂马夫无能,又给县长换了一匹快马。等他们策 马赶到高村,李宗青早已没了踪影。后来,贺爷收到一封信说,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先生 送我情。署名“童灼”。
给姨父讲了这个故事的,就是这个“童灼”亦即贺爷上中学的同桌。
“你咋说你爹是个啥子‘泥水匠’哩!”童灼说,“他明明在县政府那个国家机器上为咱捅 了个窟窿,你咋说他只会补窟窿!你要好好学学列宁的《论左派幼稚病》。”童灼还说,“ 你知道吗?你的入党介绍人就是你列入‘狗类’的李紫东介绍到坡底小学的。论起他们跟我 党的关系,比你还早哩!”
村镇里传来狗叫声,那常常是狗们深夜求偶的叫声。姨父听起来,狗们都在愤愤然发出不平 之鸣。他想对狗说,请你们不要用这种方式向我表示抗议好吗?你们这样大喊大叫的,不是 在我没有找到栖身之地以前就向反动派出卖我吗?我已经承认,你们并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