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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辉从头冷到了脚,摁着地板站起来,转过身,僵直地正对挡上前的几个人,语句像石块一样迸出来:“你们能把我一直拦在这?能永远灭了我的口?能——现在动手。不能——立刻滚开!”那几人面面相觑,张春发脸色更难看,一时都不知所措。
“辉子!”赵桂芝却在他身后骤然跪倒,膝行过来揪住他的裤管:“辉子,婶子知道你跟纪康兄弟俩感情好,但你不能因为他就不顾婶子娘儿俩啊……谁不想自己的娃儿好好的……呜呜——我是没有办法哇……”
其他家属触景伤情,也都悲不自胜地涕泪交流:“大哥……咱家养不起残废啊……呜呜——活着的也会被生生拖死啊……大哥……您行行好吧,帮帮我们……大哥……”
赵辉紧咬着牙,甩开赵桂芝的手。穷人的苦处他怎会不知道?那笔钱多‘有用’他岂会不了解?可压在下面的不是别的,甚至不是他自己。是那个眼睛亮亮的,头发黑黑的,笑得坏坏的,仅仅几天前,还打过他的屁/股,紧紧抱住他撒娇,握着他的手一程又一程依依相送,恋恋不舍给他搭上包袱的人呐……而现在那人,被困在深深的井下,该有多痛,该有多冻……他撕心裂肺、冷汗直流,抢夺空气一般撞开无数人影向外冲,直到一双细瘦的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辉子哥……”
“辉子……”赵桂芝朝他磕着头恸然大哭:“你不顾我也要顾你弟弟呀……永诚是你亲弟弟呀……”她嘶哑着嗓子哀叫:“永诚再不做手术,过完这两年就活不成了呀……你往常那么疼他,他对你比康子还亲,你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吗……辉子呀……你爸爸他死不瞑目呀……呜呜呜……”
“婶子,我对不起你……永诚,哥哥没本事保住你……”赵辉浑身剧震,狠狠拉开那双小手,嘴都已经咬破:“我不能,我不能不救纪康……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他……”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到门口,门前却突然发生一阵骚动。竟是赵喜,拽着一个手拿旧簿子人往里挤,踉跄地朝他叫:“赵辉!赵辉!纪康签下的意外受益人是你,赵辉!”他一跤摔到他脚下:“救救纪康,你可以救纪康!”
赵辉猛然精神一振,仿佛死了一趟又复生。情况瞬间急遽扭转,那个会计员模样的人正指着簿子上的某页,脸色狼狈地低着头跟张春发解释什么。赵喜说的显然属实,受益人不留直系亲属或配偶的情况太罕有,以致这些人查都没查,就直接忽略了过去。
赵桂芝的表情又一次层层质变,由惨然到愕然,由愕然到迷惑,由迷惑到嫌恶,由嫌恶到憎恨。她跳起身,奔过去抢,抢那本簿子:“这不可能!我是他/妈!我才是他亲人!他咋会不写我?!”她愤慨地嚎叫,直到视线碰到那张纸上熟悉的字迹,和自己认得为数不多的几个名字时,才断了气般坐下地,兀自喃喃自语:“不能的,我的康儿不会这么干……”她嘀咕着,突然转向赵辉,目眦尽裂:“是你!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要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来这破矿井!你迷住他你还要害他!你害死他你还要抢他用命换的钱!赵辉,你不得好死哇!”
屋里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那些惶惶不安、愁眉苦脸的面孔立马换作了同仇敌忾的鄙夷轻蔑,还有了然于胸的幸灾乐祸。陈大山脸皮颤了颤,阴阳怪气笑一声:“怪不得!我说咋地一个义兄出了事儿,他跟死了老公一样儿。呵呵呵——原来是这样啊。卖屁/眼的XX,真他/妈不要脸!”
赵辉屏住气,懒得多说,直接叫张春发:“你手机拿来,我要报镇上。”刚才那会儿,他已经注意到张春发裤兜里,正插着个手提电话。
张春发青着脸讪笑,手伸向裤兜犹豫万分,正还想说什么,抱着孩子一直沉默坐着的伍秀,却突然歇斯底里笑起来:“啊哈哈,太好笑了,你们俩都那么爱他,那么稀罕他,啧啧,”她摇着头施施然站起来:“可就是你们把他赶到这一步,你们把他逼死的!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她边笑边走向赵喜,深恶痛绝地盯着他:“你心满意足了吧?你愿望实现了吧?他救了你诶,他不要命地救了你——哈哈哈!”
赵喜的脸色一片灰败,抖动着嘴唇:“那是意外,我也想不到,以前我从没害过他,你扯什么蛋?!”
“没有吗?真的没有?你除了为他神魂颠倒不顾老婆不顾家你还知道什么?!”伍秀逼到他眼前,积怨勃发,又带着奇诡的痛快:“你知不知道咱村儿的电话线咋会巧巧儿地断掉?你知不知道十八弯药田为啥招来了护林队?你知不知道赵德才老婆许了多少好处叫我催纪康写借条?啧,可惜我没办成,他太滑了,但天有眼他终究逃不过!”她又笑,酣畅淋漓地笑:“你更不知道吧?你妈不是病死的,她是抽大烟抽死的!赵德才一直拿鸦片膏子养着她,她根本就没戒!”
赵喜抓住胸口:“你扯谎,”他脸色死白,一步步颠倒着倒退,脑袋猛然撞上土墙,立马又不知痛地闪开,闪开继续退:“你在撒谎!你一定是撒谎!不可能!不可能——纪康……”
“我有没撒谎你过去不知道,现在还能够不清楚?”伍秀抱着孩子一步步紧逼,冷冷地,毒辣地,笑:“那我再给你说一次,你念着的,你想着的,你做梦都惦记的那个男人,从帮你用菜秧子倒换罂粟苗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收场!咯咯,”她怪异地笑:“他不让你爸种,可有人供你妈抽啊……”她笑着,持续地笑着转向赵辉:“而你呢,你怎么能为了个男人连村长的女儿都不要,你说,纪康还有机会能活下去吗?”
“不——”赵喜捂住耳朵,疯狂夺门而出。
张春发已经趁乱跑不见人,赵辉抬腿就向外冲。这里电话打不成,就算舍近求远去别的矿场也再不能耽搁。他飞奔着撞开人,一路冲近大门,却猛然被身后一声摧肝裂胆的惨叫刹住。
“赵喜!!!”伍秀趴伏在坑道口,脑袋猛烈撞击地面,声嘶力竭嚎啕:“他都不要你——你为他寻死?!赵喜——你儿子都会叫爸爸了呀——赵喜——你丢下我们娘儿俩……你叫我们怎么活哇……”
赵辉瞪着那深渊一样斜探地底的噬人的洞口,微晃了晃,立刻就有人‘贴心’地上来扶住他,不由分说扶着他周到地‘送’回去。张春发也奇迹般再度出现,一脸悲悯地抱起被搁在地上的孩子:“孤儿寡母……可怜呐……”他手背翻过来擦擦眼睛,示意其他人搀扶伍秀:“这样吧,虽然赵喜属于无故自尽,但也是大家的工友。本着人道救助精神,咱矿上追补他三万元抚恤金,让他老婆孩子未来有靠。另外,这次事故人员亲属的孩子,我们将义务资助从小学到高中期间所有的学杂费、生活费。大家说好不好?”他高举起孩子再次高声问:“有没有人不同意!”
“好好!”“同意同意!!”“张老板您真是位大善人呐!!!”沉寂的雪地,爆响开一片铭感五内的异口同声,拳拳服膺的高呼疾应。
赵辉耳膜剧痛,一阵阵发寒,发昏,猛然踹翻一个人,正全力要摔开另一个。伍秀就突然抢过了张春发手里的孩子,重重掼向地面,在猝然迸溅的啼哭与血色中,恶狠狠、失心疯地提脚踏上去,鞋底压住孩子腹部:“赵辉,”她冷眼直视,一字一顿:“赵喜不管我死活,他死也不要我。如果,你再让我孤儿寡母受饥捱饿,现在我当着他的尸首,当着你的面,立刻踩死他儿子!叫他全家无后,断子绝孙!”
“大伙儿,一起拦住他!”“对!不能让他再害人了!”所的有人,所有火焰熊熊的眼睛,全都义愤填膺、怒浪滔天地紧压上来。
而那个孩子,数月大的孩子,在他母亲的脚下,惨叫着……半边脸像被烫掉了皮的猪瘦肉,撕裂的嘴,变型地挤压进彻骨的雪污里,缕缕不绝……沁出夺目的红汁……赵辉看向洞口,直直看向那个黑幽幽的,整个儿吞掉了他的那个人的坑道口:“纪康……”他低低唤一句,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下下来了,一片一片,飘飘卷卷,在萧萧的寒风里,覆上满目的猩红……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凌晨,赵李氏因肺气肿并发症送院抢救;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晚六点,赵辉与赵玉霞在赵家村新建祠堂摆席完婚。新娘于当夜子时冲出新房,下肢袒露、不知所踪;
一九九八年二月三日清晨,因精神分裂症走失数日的赵玉霞被寻获送回。同日晚间起夜,绊倒火盆引发烈性火灾,其母赵周氏在火灾中当场丧生;
一九九八年二月四日清晨六时许,赶往村长赵德才家救火的部分村民,在其地窖内意外发现大量已成型储存的粗制鸦片;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上午,赵家村原村长赵德才被蒗坪镇派出所民警依法逮捕。因证据确凿,侦结顺利,同年五月,赵德才藏毒、制毒罪成立,获判无期徒刑并即日入狱服刑;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纪永诚被市属医院心脏外科接收入院,七天后实行心脏介入手术,手术结果圆满成功;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赵李氏因肺气肿引发肺心病,经蒗坪镇人民医院救治无效死亡。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傍晚。赵辉低着头,拎着终于编好的藤笼和笼中彩衣的绣眼,路过村口老槭树留下的那个日渐平复的深坑,径直走向村西头那两间依山而建的干打垒瓦房,默默推开院门。他走进去,抬起手,房门竟然一触即开。寂静的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那一天,距纪永诚心脏手术治疗出院正好半月。他中午在门口路边玩耍,误食了村民今年为防鼠患虫害大面积撒下的毒粮,毒发送蒗坪镇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这个被病痛折磨了一生的孩子,在弥留的最后一刻,竭尽全力伸出乌青的手指,拽住了床边护士的衣角:“阿姨,”他微弱地说:“叫我辉子哥,别忘了明天……逮绣眼……”但那位护士当时正急着送氧气瓶给抢救室另一端的一位‘重要’病人,几乎立刻撞开了他的手。于是这个孩子对这世界提出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个要求,没有任何人听见……
赵桂芝于当日晚间十时许,在蒗坪镇人民医院顶楼堕楼而下,当场身亡……
……初夏是有香味的。有一些花瓣因风而起,有一些绿草因雨而摇,有一些青鸟因云而飞……它们在流走的瞬间轻扬起冉冉幽香……那香,清凌凌的、轻飘飘的、翠盈盈的……它们滋润了岩石的嶙峋,穿越了蓝天的广阔,弥漫了再度披上新装的生机沸腾的山野……
午后的阳光从紧闭了半年的窗缝中丝丝漏进来。赵辉一直觉得,初夏是有香味的。他坐在寂静的房间里静看着那些在淡金色光芒中翩翩起舞的散漫飘游的尘埃。有一瞬间,甚至闻到了曾如丝缠绕在那人指间的熟悉而辛辣的芳香……他甩甩头,像要甩去一些迷蒙的思绪和永恒的痛感,起身伸手,推开了窗……然后,在刹那间